枷锁(116)
逢春用力的点头,感动与愧疚浮现在他湿润的眸里,他难受的垂下脑袋,不敢看他的夫子。
此去蜀地,他们去的也不是之前落脚之地了,所以他也不会再入先前的恩师门下,大概会入蜀都一所不大不小的学堂,跟着新夫子做学问。等考了秀才功名,他就会或留在学堂做个夫子,或自己带几个学生教授学问,此生便是这般安排的。
可如此安排打算,他又怎敢对那一心为他的夫子吐露半字?
帆起了,船只离岸边越来越远,岸边的茕茕而立的人也随之而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娘,夫子毕生所求,就是能教导出品德高洁、才学出众的门生,未来如那大家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已长到林苑肩头高的逢春垂了头,声音充满了失落:“逢春辜负了夫子的期待。”
林苑扶正他被江风吹歪的儒冠,温声道:“你此言差矣。立心在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立命在于教,自修其身可阐扬承继先儒之道,至于万世太平非个人力量能及,你只需未来做好你夫子的教化之责,你的学生带着你的理念及政治思想教化万民,焉能不算大义?所以逢春,并非是不走那持芴进金銮殿那条路,你就是辜负你夫子期待。只要你此生学习不断,理想不断,终有一天,你也能成为沈夫子口中张载那般的大家,成为你夫子的骄傲。”
他娘亲的话温和却极有力量,吹走了蒙在他心底的那些尘埃。逢春心中渐渐敞亮起来,抬了头望向一望无际的江面,一改之前的不安与颓废,整个人又有了少年的意气。
“娘说的是,儿子就算只做秀才,此生也会继续读书讲学,继绝学,扬道统,建明义理,为民立道,不负此生所学。”
初秋时节,树木尚且葳蕤,横斜的枝桠上不断传来些鸟唱虫鸣,伴着午后的长风,徐徐响在红墙黄瓦的宫殿上空。
毓章宫里,那六尺宽悬挂着明黄宝罗帐的寝床上,晋尧睡的并不安稳,呼吸略急,额头冒汗,身子隐约在发抖。
候在寝床前时刻守着他的田喜见状,正惊的要凑近查看,却见床上的人突然剧烈抖了下,而后似从噩梦中惊醒般睁开了眼,大口大口喘着气。
“小殿下可是梦魇着了?”
田喜心疼的过去给他擦汗,扶着坐起给他拍背缓会,又急忙令人端来安神汤,舀了一勺吹凉了给他喝,“小殿下不怕不怕,您是皇子龙孙,别说人了,就是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您身呢。谁也伤不了您,您可什么都用不着怕。”
晋尧机械似的喝着汤,眼神木木的,整个人尚未从刚才的梦境里缓过来。
刚他又做梦了,又梦见了那座穷工极丽极尽奢华的宫殿。梦里,他就立在那摆满了奇花异草的宫殿里,强自镇定的面对着她投来的目光。
她就这般静静的看着他,看了他很久,眸光中似交错了诸多情绪,又似一望无际的空洞虚无。
他被她看的手足无措,背冒冷汗,随即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
她,看出来了?
他觉得应该是的。
可为何她没有怒视,也没有怒斥,反而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平静?
他心虚,无措,恐慌。她看他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六神无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对他说道:“把你父皇请来。”
她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起怜的时候温和中会带着温柔,冷漠的时候温和中会夹杂着疏远。
但此时此刻,从她那平静温和的声音里,他听不出她的半分情绪。
他僵着手脚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偷着回头看了一眼,可殿里的她已经背过了身去,没有再看向他……
“大伴,我母亲,她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寝床前候着的田喜冷不丁听得这一问片刻没反应过来,待猛地意识到小殿下问的是何人时,当即狠狠打了个哆嗦,魂都差点吓散了。
他惊慌失措的急急环顾四周,而后一个劲挥手,令殿里候着的那些宫人们都退下。
抬袖擦擦额上冷汗,田喜强扯抹笑,哄道:“小殿下的母亲自然是好的。不过日后小殿下在人前可千万莫再这般发问,圣上会不喜的。”
晋尧不觉得有何不能问的。反正问不问的,他父皇也都迟早那样了。想到未来那些种种,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浮现中难以挣脱的惆怅。
眼见着他的小殿下沉默下来,田喜心里难受了,想着这么小的孩子正是依赖娘的时候,见旁人都有娘就他没有,这心里如何能是滋味?就连问上一嘴,还被他这奴才给劝着不让问,想想小殿下也着实可怜。
“小殿下的娘亲是个脾性极好的人,温柔良善,对小殿下更是诸般疼爱。”
田喜到底没忍住多说了些,又想反正此刻殿里没旁人,说也无妨,遂又道:“娘娘是最喜爱小殿下不过的,真将您当眼珠子疼,当时还给您亲手缝了条绣着金色鲤鱼的小帕子呢,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
田喜边说着边比划给他看。
晋尧就突然有印象了,好似建元九年那会,有一日田大伴突然拿给了条绣锦鲤的帕子给他,可当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等田大伴说什么,抓了那帕子就直接扔进了火盆里。
“大伴,我想看看那帕子。”
田喜为难了一瞬。林良娣的物件他一概都没敢动,全部让他锁在了箱子里妥善安放着。尤其是那帕子。
虽说帕子是绣给小殿下的,可田喜知道,林良娣的物件那都是属于圣上的。
“成,小殿下在这稍等一会,奴才这就去给您拿来。”
面对小殿下的要求,田喜到底难以拒绝,起身就拄着拐往殿内放置箱柜的地方去。
不多时,就捧了条绣锦鲤的帕子过来。
晋尧拿过帕子看着上面金线红线交织起来的锦鲤,针脚细密,层次分明,锦鲤憨态可掬,可见绣的人是极用心的。
“真是……她绣的吗?”
听到小殿下似怀疑的口吻,田喜赶忙保证:“那可不,奴才那时就是伺候娘娘跟小殿下的,是不是娘娘亲手绣的,奴才岂会不知?当时正值小殿下的……”田喜猛地打住,饶是知没旁人在殿中,他也不敢将满月宴三个字说出口来。这是宫中禁忌,谁人也提不得。
“那会娘娘就将帕子交给奴才,告诉奴才这是绣给小殿下的,说祝小殿下能一生幸运,顺遂。”
晋尧的目光陡然怔住,托着手里的帕子,蓦然觉得发沉,发重。
大概是有些话憋在心头太久,又大概是那林良娣的临终遗言让他迟迟没法吐露出口,让他始终觉得心头压着事迟迟未完成而压抑的难受,田喜这一刻完全忘了行走宫中第一要素,谨言慎行,忍不住就将林良娣当日的话说了一半出来,“母子连心,娘娘如何能不念着您呢?便是当日那般情形,娘娘还不过拉着奴才殷殷嘱托,望奴才告知圣上,千万要善待您。她说,既然将您带到了这个世上,那她真心盼着小殿下能一生安好。”
话语一出,一种复杂又陌生的情绪在晋尧的心底悄然发酵。他呼吸渐急,情绪难安,抬了头正要再问田喜些什么,下一刻却脖颈陡然发硬,两眼僵直又惊惧的望向田喜的背后。
田喜几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回头不曾,直接噗通跪地俯首,牙齿直打着叩。
离寝床稍远处的那八扇嵌琉璃的屏风后,影影绰绰立着个高大身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第93章 建元三年
象征帝王的黑舄踩着倒地的屏风, 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沉重的踏地声响在阒寂无音的宫殿内,犹如重重敲击在他们耳膜上, 震得他们惊恐尤甚。
晋尧吓得忘了反应, 瞳孔里倒映的全是那晃动旒冕后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孔。直到那明黄色的高大身躯立在他寝床前停住,他方猛地回魂, 仓促将狂跳的眼皮拼命下压。
此时此刻, 寝床前立着的人,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唯独那一方小小的帕子,强势的攫取了他的目光,在他暗不见底的平静眸底急遽翻绞着,不肯罢休。
“就这一物?”
田喜刹那反应到此话是对他问的, 片刻不曾停顿的颤巍应了声是。
空气中寂过几瞬后, 又听得圣上问话:“话,可还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