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太阳升到了头顶,她放下手里的书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籽莲交代道:
“我去城里给他抓药,那婆子留下的最后一吊钱总得用在他身上吧,眼看他也几天没吃药了。”
“等一下。”
籽莲擦了擦手上的水,捡起门廊上的那本《周礼-媒氏》看了一眼:
“这书我记得早上就是这一页,怎的到现在还是这一页,从早上到现在,姑娘你就没翻过一页吧,要不药还是我去买,姑娘——”
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早溜没影了。
论实践课,洛时节可以说是同教馆里数一数二的优秀学子,连瑰瑜夫人都常夸她学得快。
可是在书本知识上,真的就没法说了,好的时候倒数第二,差的时候倒数第一。
并非她脑子不够好,只是,真的学不进去。学习这东西,无论穿与不穿,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入了城,抓了药,眼看时间还早,又是在东市,洛时节不知不觉就拐进了一家主教论语的私塾院内。
眼睛瞎了的这几年,她就爱来这里,不是因为这里的夫子文化教的好,而是这里有个老夫子,每次轮到他上课的时候,都喜欢讲故事。
这家私塾一共有两个夫子,轮流代课,夏秋忙的时候一个星期换一次班,冬春不忙的时候一个月换一次班。
这月正好又是那老夫子来上课的时候。洛时节踩准了时间,像往日一样溜达到窗户下蹲着,里面的老夫子也正好刚开始今天的论语课。
课时讲过一半,老夫子果如往常一样,休息了片刻,喝了口茶,然后画风一转,对学生们道:
“休息时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放松一下。”
一听到这里,她赶紧选了个最靠近又极舒服的位置坐下,拿出一把葵花籽来。
正听到精彩处,墙角下的姑娘便听到左边不远处的灌木后忽有轻轻的脚步声,踩在小树枝上,尤为清脆。
洛时节耳力极好,而且她瞎的时候已经练就了听声识人的本事,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不一样。
就像这个脚步声……
她又仔细听了一下,脸色刷得白了起来。
听这声音,像是陆先生!
她赶紧把葵花籽又重新揣回兜里,站起身来就想开溜。
可陆先生已经猫着腰,沿着窗户已然到了她眼目前。
洛时节赶紧恭敬地行礼,然后不紧不慢:“陆先生。”
从原身身上继承的情绪和记忆告诉她,她最怕的就是上这位先生的课,他是她最最敬畏的老师,没有之一。
她穿来以后,陆先生也曾连续两年应她大宋爹的请求单独给瞎了的她上过课,果真严厉极了。所以无论是原身的记忆,还是她自己,都怕这位老师。
陆先生显然也认出了她。
“洛时节?你为何会在这里?”
又追问:“为何不在家好好待着?”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自己的学生,颇感意外。
关键是此刻他的行径,也颇有些不能与外人道的意思,不知眼下这姑娘有没有反应过来。
“回,回先生,听说这里有位夫子讲论语讲的忒好,学生左右无事,便来听听。”
洛时节紧张兮兮,手心都捏出了汗来。
“昔日也未见你这样用功过。”
洛时节定然不能说其实是来听夫子讲故事的,只好收下批评,恭敬问道:
“陆先生来这里是来论课的吧?”
陆梅轻咳了一声。
洛时节从他的这一声咳嗽中,突然就领悟出了什么,急忙放低声音:
“陆先生不会也是来偷听的吧,不然怎么会像我一样,不走大门,反躲在这墙角?”
陆梅支吾了两声,只得道:“……不要说出去。”
“不说不说,我定不说出去,没想到陆先生也爱听故事,这里的老夫子讲狐仙讲得栩栩如生,听者如临其境,当真讲的妙极,今日要讲第六十回,狐仙找相公,不知陆先生落下了几回,我可以给您补补。”
“第六十回?”
“是啊。”
陆梅瞅了一眼窗户里面的上课场面,意味深长,又忽然想起什么,看向洛时节:
“你眼睛好了?”
“回先生,学生眼睛前一阵子刚复明,还未来得及向先生说明,还请先生原宥。”
正说着,里面夫子果然开始娓娓道出狐仙找相公的过程,很是曲折离奇,以至于陆先生也听的全神贯注,全程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那脸色,却不知道为啥,不甚好看。
临走时还对洛时节说:“改日再聊你的事。”
她还在想,她的事,啥事啊?
事后过了没几天,洛时节便知道了。
原来陆先生那次去,是去监视有没有学生欺负他女儿的。
那天早上,他女儿临上学时突然哭诉有人欺负她,陆先生护女心切,暗中在女儿私塾里蹲了一整天,一心要把欺负她的熊孩子揪个干净。
于是才有了墙角下那一出。
“难怪这几天老夫子就跟失了忆似的,当起了锯嘴葫芦,再也没讲过半个故事。”
洛时节听完来给她送书的小郎君的讲述,不由叹了口气。
狐仙到底有没有找到相公?这故事没个结局实在恼人。
来给洛时节送书的小郎君和洛时节是同村,以前洛时节还没瞎时,常和她一起上下学。
当下小郎君把书往她面前一塞,同情她:
“我今日与你说的这些,你可不能说出去,陆先生要是听到了风言风语,定不会饶过你我的。”
“陆先生还让我告诉你,学不可废也,你这几年里落下的课业都得补上,这本《六艺》你先熟读,每个月你要同我一起去他那里一次。”
洛时节看了一眼书,心里十分后悔前几日视这位先生为同盟。
也难以想象他当时听到女儿老师课上讲狐仙时的心情。
定气的不轻。
“那,欺负他女儿的熊孩子们怎样了?”
洛时节忽然很想知道。
“他们呐……”送书的小郎君露出一脸不忍回忆的表情:
“前几日先生帮他们私塾代了一天课,那几个被他罚了作业,罚了背课,罚了抄书,罚的内容估计这一年都完不成了,这几天他们看到他女儿都已经开始绕着道走了……”
洛时节咋舌 。
这位先生还是这么严厉……
***
转眼五十日的教馆学习已经到了尾声,这一日,几个教课夫人都来了,交代了本次胡老夫人出的考核内容。
“我这里有许多个人家待说媒,你们每个人都要挑一个去,好好完成这次考核,十五日为限,由胡老夫人考评每个人的表现,愿你们莫要辜负我们的辛苦栽培。”
为了公平起见,夫人们决定抓阄。
洛时节打开自己刚抓到的阄,正仔细研究呢,素来与她不两立的某姑娘突然在她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洛时节,你可得费点心了,这家人我是知道的,她家的女儿是个盲女,凶的很,这一年可有不少媒人铩羽而归呢。”
第 12 章(捉)
城南章府。
天光初亮,曹大娘子便顶着还没下去的下玄月,来到南院给老夫人请安。
今日比平时晚了那么一些,曹大娘子遣退身后下人,去了披帛,又仔仔细细理了理衣裳,这才脚步轻盈地进屋去。
老夫人显然已在太师椅上坐了好些时候,见曹大娘子进来,不由放下茶,看着这个办事利落的儿媳妇给自己请安。
问安时照例是交待一下府里每天的大小事务,一盏茶的功夫也就说完了。曹大娘子正想像往日那样退出去,老夫人今天却叫住了她。
“安儿今年也不小了吧。”
“回老夫人的话,安儿今年十六。”曹大娘子预感到老夫人要说啥了,只想言简意赅地答完,不想多说其他。
“十六岁了,这日子过的可真快,转眼连安儿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曹大娘子点点头。
“安儿这脾气,倒是像你夫君小的时候,桀骜,皮的很,一般人家估计降服不了她。”
“是啊。”
“所以你要多上点心,我听说,上次来了个媒人,又被她打跑了?”
曹大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事情的确是有这么一桩,不过已经给那位媒人致过歉了,看伤养伤的费用我们一直在负责,保证这件事情不会传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