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热水茶点具备,女眷们仍眉宇恹恹,丝毫未有游玩之心。北方风沙大,郊外更甚,比之到这荒郊野地中来,她们更喜坐在亭子里吟诗看戏。
岑氏看姜珩精神焕发,不觉疲惫,淡笑问她:“七妹,你最近真是变了许多,跟男孩儿一样爱跑。其实晋城没什么好玩的,乱得很,你何必陪你爹来这一趟。”
姜珩从容回:“二嫂,你不觉得,我从前闷在闺闼中,极易生病。出来看得多,心胸开阔,反而好些。一路有二位嫂嫂作伴,也不无聊。”眉眼弯弯道。
“嗯,说的是。”岑氏不疑有他。
饶是轺车稳当,如坐家中,姜家女眷仍感疲惫,动不动叫歇,非得车舆彻底停下来,静静吃了会茶,再行启路。如此反复,竟被上追一行马队。
队伍为首者跨一匹疾风飞扬的枣红河曲马,身形修挺若松,赶了和他们同样的路程,脸不见怠色,精神奕奕。
见他们这支车队,似乎刻意的缓下来,侧目相望。姜珩对人为首之人的视线,波澜不惊,徐徐平移,往他身后人马扫了一眼,折回视线。
车内纪氏发出一点不适的声音,往弟媳身边靠了靠:“裴言昭,他怎么也来了晋城。”
岑氏思忖:“是为他家大伯来的吧,裴玉书就是行御史台的一名监察御史,三弟这回调查的对象。也可能,是顺天府跟晋江府的卫军有交接。总之碍不上我们的事儿。”
姜珩心里赞同,不动声色的望向晋城城池方向。过了晋城,就是九边镇之一的蓟州镇,再过去,是东胜城,谢家男儿的葬身之所。她也知,当时的知情人都不在这里,她来这,只是想离他们近一些,更近一些,在她能抵达的边缘林地,替他们焚一柱清香,引回家之路。
姜珩望得入神,车舆陡停,她身子前倾,及时扶住了手柄。
而一直在车板上闹腾的姜弥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儿,哇的扁嘴呜咽,车上几个女人手忙脚乱去拉他,伴着车夫传来的惊惶声:“几位夫人,前面有贼人挡道啊,这可怎么好。”
姜世洵因公务在身,先骑快马进城,留她们慢行,因而车上只有女子和孩提。他们以为晋城内部才紊乱,从燕京到晋城的一小段路,不至于发生意外,就没有带多的侍从,不想劳师动众。
“嘿,杂老头,你说是谁是贼人,老子的名声说出来吓死你!你们不知道凡是进晋城的人,都先得过我这关吗。你们车上都是几位夫人?漂不漂亮,都多大了,没有姑娘家?”
阮氏和纪氏吓破了胆。岑氏书香世家,闻粗鄙之言怒然:“哪来的狂徒,这晋城真该整顿了!”
姜珩心思一动,道:“嫂嫂们照看阿弥,我下车去会会他们。”
“珩儿!”岑氏紧握她的手,不放心。
“二嫂放心,我们亲人皆有官位在身,不是寻常人家。我说与那人听,料想他不会与我们为难。”姜珩作势要下车。
“寻常人家也不能被这样对待啊。珩儿你留点心,记请那人特征,等进了城向府尹禀报。”岑氏在背后叮嘱道。
车上的人踩着足礅徐徐下来,柳身细腰,眉若弦月,眼似清泉,五官并不似北方女子鼻挺深邃,有股淡雅恬静之美,透南方风情,宛若展现了江南一景。
挡路男人眼睛一亮,虽看小姑娘还梳着未及笄的双螺髻,但俏丽模样大致长成,可预窥未来风情无限,离十五应也差不远了,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男人在看她,姜珩也打量他。这是令窦邯最头疼的小儿子,窦天景。窦天景也是犯案累累,被罚充为晋江府军户,归工程役管辖的工程兵,素日里不打仗时,便派工程兵修葺边防。名义上如此,然以窦天景的靠山,不说打仗,连工程也不会劳累到他。从燕京到晋城,仍顽劣不改,仗着父兄名头作威作福。
与姜武不同的是,姜武以斗殴出名,脾性暴躁。窦天景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没有下限,不是令人骂,而是被人惧,无权无势的见着他都要躲开。
姜珩知逃不过,款步走过去,在对方开口前先发制人:“你是窦天景,我们此行的目的。”
她背着手,小大人样。窦天景有点昏,轻佻又顾忌:“有点见识,认得我。什么叫你们的目的,说清楚。”
“皇上听说晋城不太平,派我爹,监察御史来视察,专管闹事违纪的人。我爹是皇上的耳目,我爹叫我沿途留意晋城动向,我又是我爹的耳目。你不是我的目的是什么。”
窦天景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咬牙:“你说我是闹事违纪之人?”
姜珩耸肩:“暂时不确定,有待观察。”
窦天景哼嗤:“拿你爹来压我,以为我会怕吗。”得知眼前是御史的女儿,他的确褪下了不轨心思,毕竟御史这种专门打小报告的东西,连他爹都没辙,像蠹虫一样恶心。他目光一转,挑软柿子下手:“那个车夫一直用眼睛瞪我,帮老子把他一双招子挖下来!”
“你——”
姜珩早对这人的恶行有所耳闻,第一次对上,觉这人的恶毒超乎她的眼界:“你敢随意伤人,我让我爹记上一笔!”
“你记啊,我倒要看看,挖了区区一个车夫的眼睛能判我什么罪,何况是这个车夫对我不敬在先。哼,没准老子连你一块强占,当一回御史的女婿,你老爹还舍不得告他东床快婿了!”
言罢,竟觉有理,眼中压抑的邪恶之念复浮出。
第13章
他手下两列随侍替主子做惯欺压良民的事,不待窦天景吩咐,露出跟主子如出一辙的邪肆目光,眼睛钉在姜珩身上,朝她不怀好意的走来。
姜珩心头犯恶,目估此地到晋城城门的距离,城门近在眼前,能否跨马疾驰,杀出一条路去求助。
拔腿欲跑,刹那间,一条身影斜晃穿扫过面前,几近挨近她身的两个汉子首当其冲,被突来的蛮力击飞,弹坠倒退,接二连三压倒了身后大片同伴。
窦天景见是一小白脸,怒火中烧,亲自叉腰上场。武士被压制住了,他便自表身份:“你他奶奶的,在我面前玩英雄救美,坏老子好事?我爹乃当朝兵部尚书,窦邯是也。就是六部的首席官,也得给我爹几分面子。你小子再打,再打一个试试?赶紧跪下来给爷爷磕头赔罪!”
裴言昭哂然一笑,上前,对上窦天景趾高气昂的视线,底下转动腕骨。
猝然,猛的抡拳,在窦天景完全预料不到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击对方面门。顷刻,窦天景就弹出去跟地面一堆随从做了伴。
“公子——”
武士们惊慌失措乱成一锅蚂蚁,见鼻血自窦天景人中哗哗流,七手八手抻捂。
窦天景灵台模糊好一会,找不着天南地北。片刻,他转醒,被一干随从吵得烦:“喊个鸟啊。把那小白脸的头颅给我削下来,快去!”
两队人马缠在一块,一辆平安无恙的轺车停靠在旁边,场面诡异。
姜珩快步退回车边,踩车辕爬回座位,叫醒不知所谓的车夫:“别愣着了,赶车进城。”
随这清新的声儿,岑氏亦如梦初醒,忐忑不安道:“裴侯爷救了我们,我们就这样走了,好不好呀。”
姜珩思忖道:“我们留下来帮不上忙,万一被窦天景再盯上,成为他的掣肘更不妙。不如进城寻人来助他。”
岑氏紧紧抱着儿子,六神无主:“是,是,进城。”
车辆辚辚行在平坦再无阻的驰道上,不消片刻,来到城关前,正宽的牌坊粗篆提了‘晋城’二字。未进城,便见城内熙熙攘攘的货郎行人,乍一看去,虽不及燕京街市繁荣,比之姜珩去过的蓟州镇,也算得上能令百姓衣足饭饱的栖居良地。
几位嫂嫂还未回魂,姜珩径自打开行囊,取出关引给城门令检查,而后被放行。
城门令认得曾经来这居住过的纪氏,尾随相追,一边往干巴巴的身上硬搜罗出来二两银:“嫂夫人,好久不见了,来看姜大哥啊。姜通判平时没少关照我们哥儿几个,这点孝敬不成敬意。往后还得请姜大哥继续照顾啊。”
纪氏掂量着接了,从善如流:“行,你们的心意我会转达给我丈夫的。”
“诶,多谢嫂子。嫂子好走。”
通判一职,虽无决策权,但帮别人写罪状时,添一笔少一笔,也是间接决定生死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