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按照别人给她的地址来到医馆。
医馆清净无人,柜台上坐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学徒,看见有人进来,忙绕过柜台出来招唿。
“小姐,是想要看病还是捡药?”
“请问,季少白先生在吗?”洋子的中文比在南京的时候大有长进,流利,但是说话还是比较慢。
“找季先生?稍等。”学徒转身往后台走去。
学徒还没有走进里屋。分开前屋和后屋的帘帐动了动,季少白拄着拐杖走出来,他听到她和学徒的声音,知道有人找自己。不知道什么人找他,就先出来看看,看到是一位漂亮的女子,有些讶异。
“季先生,这位小姐找您。”学徒说完回到柜台,为后面来的人捡药。
“你是季少白先生?”洋子注意到季少白走路拄着拐杖。穿一身浅蓝色的长衫,高大英俊。
“小姐找在下是有什么事吗?”
“慕名而来。”
“里面谈。”
季少白邀请洋子在里屋坐下。
第48章
洋子问的问题都是关于内战的看法,国民党的失败,共产党的胜利。她知道季少白采访过很多高官,给他们写文章。但是她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在文世轩的叙述里他就是一位普通的老师。
在随即而来的和平年代,季少白没有恢复自己共产党的身份,为了自己,也为了文世轩,他总觉得有一天文世轩会出现在他面前。在世人看来,他是一位老师,然后是盘下医馆的掌柜。
“季先生比我想象的有趣的多。”临走时,洋子对季少白说。
季少白送洋子到门口,等到对方走远了,才转身回屋。余光撇到了什么,转过身,看见柜台上放着封信,走近了,看到上面写着“季少白亲启”这几个字。
“这是谁放在这儿的信。”他的声音在发抖,他不确定。
学徒摇了摇头,刚才来捡药的人很多,他没有注意。学徒伸手去拿信来看,季少白先一步拿在手里。
熟悉的笔迹,宛如多年前他接到的无数的纸条的字迹。他的耳边响起文世轩的话音。他拿着信匆匆回屋。越想要快点打开信,手却越发的不停使唤,撕了好几次才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展开,在书桌坐下。
先生,生日快乐!多次提笔,却不知写什么,才能掩饰自己的过错。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我的事,这不重要了。我现在不在山田手下做事了,先生无需担心我的处境。还有一事,我应当早点说清楚,我已结婚生子,娶了一个南京姑娘。在南京定居下来,短期之内不会回上海。是我愧对先生,食言了。希望先生能够原谅我。祝安。
季少白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和报纸。报纸上,文世轩仍旧躺在地上,望着蓝天白云笑,身下淌了一地的鲜血。
第二年的这一天。是个晴天,上海的天淡蓝,微风轻拂。
季少白从外面回到医馆,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跑过来,在门口差点撞到他。
小男孩看到自己差点撞到人,害怕起来,躲在柱子后面不肯出来。
“你是要看病吗?”季少白问。
小孩怯生生的说,“我找季少白。”
季少白上前几步在男孩面前蹲下,“你找我做什么?”
男孩看了看季少白,把拿着信的手藏到身后,害怕对方抢,摊开另一只手,“信,一个大洋。”这句话是一个漂亮的姐姐跟他说的。
“什么信?”
“你的信。”
季少白从衣袖拿出一个大洋,见男孩要拿,有心逗他,把大洋拽紧手心,“我要先看信。”
男孩犹豫着,把信拿出来。
季少白看到字迹的时候脸色变了,一把夺过男孩手里的信。男孩要哭,他把一块大洋塞到他怀里,拿着信赶快回屋。
“先生,生日快乐!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男孩,取名为文念白。不知道先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肯定会很像先生吧,我的眼前浮现先生孩子的模样。不知道先生是否还记挂着我。自私也好,任性也罢,我仍然想让先生记得我,在之后的岁月里,能时不时的思念我。这是我在世上唯一想要的,对于我来说,我唯一的私心。请先生见谅。祝安!”
之后的每一年,季少白都能收到一封信。
时间过的很快。一眨眼间,季少白的头发白了,他老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腿脚更加不便。
文念白扶着季少白从里屋出来,走到门口。文念白是他从街上带回来的孩子,取名为文念白,当年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孩。今年的文念白已成了一个中年人。
“爸,我们进里屋等吧。”
季少白摇摇头,用拐杖敲了几下地,表示他要在门口等。人老了,似乎就有了任性的资格。
“你去忙你的。”
文念白端过一张椅子让季少白坐下。
“爸,坐。”
季少白目不转睛的盯着外面,一有人进来,他就盯着人家看,直到人家走到柜台说捡药,他才收回视线,重新盯着外面。来来回回很多次。有时候把人家看毛了,大声呵斥他在看什么,文念白在一旁解释。也有一些被他看的不敢踏进医馆。
“爸,我们还是回屋,将午饭吃了。”
“我不饿,不吃。怎么还没来信呢,念白,你去看看是不是火车堵了呀。”见他没反应,催他,“你快去呀,在这儿杵着做什么呀。”说几句话,季少白就咳嗽几声。今年他六十三了。
“哎,我这就去这就去。”文念白受不了父亲的念叨,赶紧朝着大街走去。
“爷爷,每年的今天您都穿的这么隆重啊。”一个青年人从柜台后出来,走到季少白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大街,只见大街车水马如龙。
“今天是爷爷的生日,当然要穿的隆重了。”一个女学生装扮的女孩进来,剪着短发,在季少白的另一侧停下,“爷爷,您这位朋友真够意思,每年都给您庆祝生日。爸爸说有三十年了,我真想见见您这位朋友。不过,他为什么没有来看看您呢。”
“文青,别说了。”文轩给她使眼色,“爷爷别难过了。”
季少白偷偷的抹掉眼泪。
“爷爷,是我错了。”文青蹲下,轻轻的摇晃季少白的胳膊。
“是不是我们记错日子了?”季少白看看旁边的孙子,又转过头去看他的孙女。
“没错,爷爷,今天是您生日。再等等,就到了。”文轩端着杯水走过来,“爷爷,喝水。”
以前信都是上午到的,现在都下午了。文轩又回到柜台,替来的人看病捡药。文青从里屋搬了张凳子放在季少白旁边,陪着她爷爷。
“哥,爸爸去多久了。怎么还没回来?我都回来这么久了。”
“你别瞎捣乱,爸爸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就回。爷爷别担心。”
这时候一个年轻女人从外面进来,直往柜台走去。
“看病还是捡药。”
“我找季少白。”
“这里,爷爷,这里。”文轩兴奋的向季少白招手。
季少白坐在书桌后面,把信看完了。拉开抽屉,抽屉放了一沓的信,每一封信他都好好的叠放,虽然很爱惜,但是因为常看的原因,信还是留下残破。旁边是一张当年他送文世轩去火车站,文世轩拉他去照的相。一人站着一人坐着,文世轩笑的很开心,而他则一贯的严肃。他拿起照片,手指在照片上描绘文世轩的样子,碰到的是扁平的冰凉。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
他多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一年一封信,支撑着季少白度过对于他来说艰难的岁月,要是没有这信,他早就丧失活下去的动力。每年对于生日的期盼,对信的期待,其实都是对文世轩的执念,才让他活下去。他很感激文世轩在信里为他构造的世界,有妻子,儿女成群,孙子孝顺。对于他来说,他真的相信是这样的。在一个很远很远的远方,文世轩依旧活着。活在他的心里。
季少白是抱着照片过世的,六十五岁,终生未娶,他到死都在等着文世轩。
晴朗湛蓝的天空下,季少白和信埋葬一起。
“给我的信,你们不要拆,直接烧在我坟前。”这是季少白的临终遗言。
后来的二十年里,文念白每年都能收到一个叫文世轩给他爸爸的信,他记着季少白的遗言,拿到信后,他就带着妻子儿女去祭拜,将信烧在他爸爸的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