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172)
旁边一个妈妈觑着自家夫人走神,便笑着打断了沈悦说:“方姑娘,这成国公便是我家夫人的弟弟。”
“啊……民女不知,夫人恕罪。”
见沈悦有些惶恐,回过神来的朱夫人连忙摇了摇手,又嗔怪地看了那两个妈妈一眼。虽说她也曾经差过人去南京,可听自己人说的,总不过是表面那些,因而她略一思忖,就索性屏退了几个妈妈,单留着沈悦闲话些家常。李庆娘起初还有些不放心,但见朱夫人确实和气亲切,她也就忖度着悄悄退出了屋子。
朱夫人嫁了李东阳多年,尽管恪守本分不问政务,但毕竟出身公侯,丈夫又位高权重,所问自然不全是那些家长里短,反而涉及极杂,时而刚刚还在问三山寺寺后的桃花,一瞬间却又转到了鸡鸣寺的钟鼓,继而又转到一些市井之人少有接触的官场人事。沈悦打叠了精神应对,虽也有好些只能摇摇头,可大多数却都能答得上来。如此一来二去,最初朱夫人还只是他乡闻乡音的亲切,继而就真正生出了几许惊叹来。
就是京城的大家闺秀,也多半只是吟诗作赋爱好风雅,少有这般真真正正大方而又知道世情的!
朱夫人在考较沈悦,沈悦何尝不是在揣摩这位顶尖的贵妇。因而哪怕极其艰难,她也在试图一点一滴地把话头绕往自己希望的那个方向。终于,当朱夫人说到秦淮河上的文德桥时,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面带叹息地说道:“夫人说起文德桥,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在数月前,文德桥上才发生了一起轰动整个南京城的大案子。”
“哦?”
见朱夫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沈悦便竭力用最平稳的声调说起了那一场从喜事演变成悲剧的变故。当她说到投水那一刹那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把持得住,可身躯却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就连声线也有些变调。好在朱夫人只以为她是情绪激动,并没有在意,只是面色怅然地叹道:“这样的奇女子,真是可惜了。此事的后续我倒是听外子说起过,只没想到那时候竟如此惨烈,那赵钦实在是死有余辜。”
“只可怜沈家一下子没了女儿,那位徐公子一下子失了未婚妻。可终究沈氏有错在先,难得这位徐公子还亲至沈家认下了这门亲事,继而便上了应天府衙击鼓告状。据说应天府衙审案的时候,他的一番诘问气得赵钦当场吐血,一时轰动全城。后来他为亲生父亲挡了盗匪的一箭,又是满城风雨。再加上他先前把养父留下来的田地一股脑儿都捐了出去,算一算已经是好几桩惊世骇俗的事情了。别人都羡慕他得了朝廷褒奖,又封了勋卫,要我说,宁可就这么平平安安过日子,不要发生这许多变故。”
“你说得不错,平安是福!”
沈悦所说,朱夫人也听李东阳说过一二,但毕竟是遥远的南京发生的事,李东阳日理万机,哪里会有这般仔细,至于京城中人就更不可能议论这种南京发生的大案了。因而,她赞同地点了点头后,先是饶有兴致地问了应天府衙审案的全过程,突然想起沈悦提到勋卫二字,不觉就诧异地挑了挑眉。
“等等,你说他封了勋卫?这怎么可能?”
“可真的是封了呀。”沈悦原待点出徐勋便是眼下吏部那一场争袭风波的主角之一,话到嘴边却又生怕画蛇添足,立时吞了回去,却是假作好奇地问道,“夫人怎说此事不可能?”
朱夫人仔仔细细想了想,终究是想起了最近兴安伯府的争袭官司,略一思忖就笑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惊讶于皇上褒奖之隆罢了……对了,你一个姑娘家,怎生今日独自来灵济宫?我瞅着你呵斥了那对愚夫愚妇,退到香炉旁有些黯然,可是有什么难处?”
尽管是带了些心机来见朱夫人,但这位夫人的慈和没架子,却也打动了沈悦。她几乎就想和盘托出自己的事,可张了张口,却终究不敢说出来,良久才垂下头忍住了眼眶中直打转的眼泪。
“多谢夫人垂询,也说不上什么难处,只是……只是我家里有些变故,此番几个家人护送我到京城来投亲,不巧那位亲戚竟是早两年就病故了,所以我今日到灵济宫来替她祷祝一二,一时有感而发,所以才有些伤心。”
“这已经够难了,还说不上什么难处?”朱夫人嗔怪地摇了摇头,打量着面前这颇讨人喜爱的少女,再想想李东阳一个月几乎天天泡在宫里内阁直房中,待李兆蕃也只是礼法多于亲近,她身边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若是方姑娘还要在京城逗留,我家里空房还有几间……”
“虽是亲戚故去,但京城还有其他亲友,万万不敢再烦难夫人!”沈悦没想到朱夫人竟是这般古道热肠,不禁心中有愧,慌忙站起身来深深万福道谢,末了又诚恳地说道,“李阁老乃是当朝重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若是因为我让哪个御史有了误会,小女子就万死莫赎了。今日得见夫人,小女三生有幸!”
见沈悦深深行礼,态度却是大为坚决,朱夫人不觉大为意外。要是换成别人,得知她这阁老夫人愿意收留,必然求之不得,可这小丫头竟是不假思索推辞了,而且理由正大光明,确实想得周到。也不知道是何等家里教导出了这样的女儿,倒是有些意思。
第二卷 冒牌世家子 第157章 挟恩求报,东阳意决
焦芳用一句法不当为正嫡把徐毅打得失魂落魄,接下来吏部尚书马文升便再没有多问什么,直接站起身道是将具折禀告皇帝,宣布了今日之事的终了。徐毅哪怕再不甘心,却也不敢在这吏部大堂上争吵,只能愤恨地横了徐勋一眼,继而气咻咻地拂袖而去。而徐勋扶起了徐良,却并没有立时就走,而是往旁边那一间偏厅看了看。果然,下一刻,里头就有人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却不是他以为的朱厚照,而是满脸堆笑的刘瑾。
“三位阁老都在里头,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俺和张永死命相劝,所以太子殿下这才总算没出来。你不知道,殿下刚刚听得急死了,正在那使劲地埋怨你不好好做个准备。”刘瑾低声言语了几句,又斜睨了今日建下大功的焦芳一眼,随即稍稍提高了声音,“好在有焦大人这一句一锤定音的话,这才定了大局。”
这会儿另一位侍郎和文选司的那个郎中都已经走了,焦芳却有意留下,正竖起耳朵听这刘瑾对徐勋说了些什么,却只听清楚了最后一句。虽是喜不自胜,但他亦是多年的老官油子,面上只不动声色,直到刘瑾回了偏厅,他才不紧不慢走上前来,经过徐勋身侧时随手塞了一封信过去,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出了吏部衙门,今儿个上堂之后就没说过几句话的徐勋终于有些憋不住了,还不等上车就低声问道:“勋儿,这焦大人为什么要帮我们说话?他塞给你的是什么?”
“爹,焦芳和马文升向来不对付,这一趟帮我们,多半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徐勋扶着徐良上了马车,有意在金六面前说出了这句话,见其一脸的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他便轻轻在其肩膀上一搭,什么也没说就上了马车。待到外头车门关上,他又放下了车帘,这才低头从袖子里取出那封信,拿出信笺之后就递到了徐良面前,竟是示意他先看。徐良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见徐勋满脸的坦然,心中熨帖的他忙伸手接过,仔仔细细看了起来。只片刻工夫,他的脸色就变了,竟是一把将信笺揉成了一团。
“欺人太甚!”
“爹,信上写了什么?”
见徐勋弯腰就要去捡拾那个纸团,徐良却一把扳住了儿子的肩膀,老半晌才声音艰涩地说道:“别去捡,都是些没意思的混账话……”
觉察到那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异常使劲,徐勋心下一动,哪里相信这牵强的解释,脚下一勾就把那纸团拨拉到了跟前,随即低头将其捡了起来,又一点点展开铺平了。只从头到尾略扫了一眼,他就明白了老爹这失态由来,遂随手将这一张纸一捏,这才侧头看向了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