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14)
路管家原本还打算寒暄两句,然后拐弯抹角扯些别的再入正题,却不想徐勋竟是开门见山,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可他好歹跟着沈老爷鞍前马后几十年,须臾就镇定了下来,当即似笑非笑地问道:“七少爷可知道退婚两个字非同小可,若闹上了公堂可要挨板子的?”
“大明律是于退婚有严令,但我已经打听过,民不举则官不究,可是如此?”
“即便如此,这样的大事也不是七少爷空口说白话就算数的。若无尊长出面,恐怕……”
“若是我有尊长愿意出面呢?”
见徐勋答得比自己问得更快,路管家原以为是少年郎一时意气用事,亦或是心灰意冷之下破罐子破摔,此时却忍不住心生疑虑。怀中的一百贯钱票虽然还在,但他却没有贸贸然拿出来,按着胸口的手只是轻轻摩挲着衣襟。突然,想到之前那封信上的某些内容,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勋的眼睛。
“我还有一事不明,七少爷缘何生出退婚之意?”
“沈老爷不是一直都想退婚么?”见路权的脸一下子僵了,徐勋就不紧不慢地说道,“家父多年没有消息,我从前又是年少轻狂做了不少错事,自然匹配不上沈家小姐,所以方才起意退婚。路管家大可不必担心我是想讹诈什么。”
徐勋连讹诈两个字都说出来了,这可谓是真正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一时间,路权虽是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也不免有些冒火,这一恼之下竟是冷笑道:“不是讹诈什么?七少爷难道不是因为徐家就要开宗族大会,于是想要以此换我家老爷给你求情……”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徐勋霍然起身,心下顿时一惊,旋即生出了几分悔意。沈光派了他来,是希望用最小的代价快刀斩乱麻把婚事了断,可徐勋的话处处都出乎他意料,结果他竟是把那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实在是殊为不智。
“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情,就不劳沈家操心了。”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更不要说徐勋本意只为争取主动,并不是真的怕了沈家。此时,端详着有些不安的路权,他便淡淡地说:“退婚的事情原本就是可大可小,想来沈家本意是不愿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坏了沈大小姐的终身。至于徐家的宗族大会是否会把我开革出去,我想路管家最好明白一点!”
他顿了一顿,旋即哂然笑道:“那就是不论我如何,家父和沈老爷的婚书仍在,到时候族里自然不会看着二房绝后,少不得要挑人入嗣,而入嗣的那位想来绝不会放掉这么一门好亲事。那人好便好,若是不好,沈家大小姐那才是刚脱虎口又入狼爪!与其到时候沈家看徐氏一族的脸色,还不如眼下干干净净退婚,至于我日后是姓徐也好,不姓徐也好,和沈家何干?不过,既然路管家执意要把我一点好心当成算计,那么我也不奉陪了。来人,送客!”
随着这一声高喝,瑞生几乎是撞开门帘快步抢进门来,大步就走到路权下首站定了,却是语气生硬地说:“路管家请!”
路权这时候脸色越发糟糕,深恨自己不该以为徐勋一个浪荡败家子没见识。这字字句句全都打在他心坎上,他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路管家你自个好自为之吧!”
见路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徐勋就这么拂袖而去。直到进了东屋,他脸上怒色尽去,却是哂然一笑。路权人来了,却还端这种没必要的架子,足可见沈家那边的姿态。哪怕是他先下手为强提出退婚,可要是人以为他是好捏的软柿子,那可就想错了。
第一卷 金陵败家子 第13章 狐疑和心动
转眼间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快一个月了,但毕竟有着五百年的隔阂,徐勋仍是不甚习惯截然不同的日子。就好比晚饭时分,金六嫂满脸堆笑用食盒送来了饭菜,看似也是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可一看里头的那些菜色,他实在是没多大胃口。
白萝卜拌红萝卜、豆芽菜炒土豆丝、豆腐汤,唯一一个荤菜便是一碟子卤汁猪头肉,明显是外头哪个酒肆饭庄里买来的,决计不是金六嫂手艺。因为这些天来,他吃过的荤菜就只有三样——炖肉、蒸鱼、炖鸡蛋,就算这三个菜烧得再美味也能吃得嘴淡出鸟来,更不用说金六家那做菜的水平惨不忍睹,让人看了就没食欲,他是强迫自己才能动得筷子。
“少爷,你吃完了?”
见徐勋拨拉完饭菜放下筷子站起身,瑞生一如既往在旁边问了一声,见徐勋点点头,他就立时欣喜地收拾了碗盘到一边去吃了起来。他正吃得香甜,突然只觉得背后好似有什么动静,不禁扭过头一瞧,见是徐勋就这么站在身后,慌乱之下差点连碗都给翻。下一刻,他赶紧怯生生地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徐勋按着坐了下来。
徐勋从没留意过瑞生吃饭是这么个光景,今天办了两件大事,心中轻松,吃完饭也就没立刻去院子里散步,而是乘兴到东屋里头写了几个字。这会儿踱出来准备到院子走动的时候,他就听到这边吃饭的声音,结果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简直是叹为观止。
三盘素菜这会儿只剩下了残羹,那卤汁猪头肉干脆全都拌在那剩下的大半海碗饭里,酱汁把白米饭染成了极其浓郁的颜色。而站在那里的瑞生不安地耷拉着脑袋,嘴角处又是酱又是饭粒,看上去异常狼狈。徐勋原想打趣两句,可看看他那瘦弱的身板,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另外一番光景。
“慢慢吃,别这么猴急,要是不够,以后就让金六嫂多做一些,保准管够。”
“少爷……不是……我……我能吃饱……”瑞生结结巴巴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末了使劲摇了摇头,说话这才算是利索了,“我娘一直教训我,吃饭要比做活更快,而且要是敢浪费了一粒米,就饿我一天,我是惯了……少爷别去和金六嫂说,多做就得多买,不要费钱!”
见瑞生紧张得满脸通红,徐勋不禁哑然失笑:“这又不是你家,你爹也是的,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对了,你娘不是去世了么,那教训你怎么还是死死记着不放?说起来,到了你娘的祭日,你也可以祭拜祭拜。毕竟生养之恩重如泰山……”
这话还没说完,瑞生的眼睛就已经红了,突然低声打断道:“这话不是娘教训我的,是我后娘!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后娘给爹生了一个妹妹,家里越发紧巴巴的……她成天说我吃得多……爹没法子,就送了我来这儿……”
瑞生说着说着就抽噎了起来。徐勋哪里应付过这半大男孩子痛哭流涕的局面,顿时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递了一块手绢过去,随即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站在外间吹了一会凉风,他不禁往回瞧了瞧,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狐疑。
要说乡下人最是重男轻女,就算瑞生的爹娶了后娘又生了女儿,万万没有把能下地干活的亲生长子送到南京城给他使唤的道理。日后若那后娘生不出儿子,谁来给他养老送终?要是他这个主人很成器也就罢了,可从前那个“他”却是破罐子破摔的浪荡子!
……
不论是徐勋去应天府衙见徐迢的管家朱四海,还是沈家的管家路权前来见徐勋,徐氏宗族上下并不知情。毕竟,谁都不认为一个无依无靠的败家子能够蹦跶出什么名堂来,自然不会盯着这边。而徐迢和沈光两家行事的又都只是管家,那些族里的大佬们更加不会留意。于是,这一晚上因徐勋的举动而难以决断的,也就只有两家人而已。
应天府衙虽然占去了府东街以西大半个街区,但前衙除却正堂二堂三堂等等,还有一众属官办事的地方,因而后衙官廨虽说占地不小,可被一大堆官员一分,也就没剩下多少房子了。尽管如今距离太祖朱元璋时代已过去了百多年,不少官员都不住在官廨中,可身居正三品府尹之位的应天府尹吴雄都和一家窝在那小小的地方,更何况别的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