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976)
果然,苏夫人踏进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时,并没有点灯,但她却还带了丫头。随着丫头们在这屋子角落里点起了助眠安神驱虫的沉香,继而退了下去,她便缓步来到了木榻前,默然伫立了片刻,这才低声叹了一口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你岳父也常在私底下说,做官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朝中少主权臣,古往今来,这种情形都是很少有好结局的,日后这朝中说不定还有一场大风波。就好比你这次闹腾一场,一大堆人倒台,最终竟然还离不开都察院,却还不得不打起精神做这个掌道御史,想来也谈不上得意。只可惜,你这一辈,无论是明兆明堂,还是汪家那些兄弟,都没人能帮得上你。”
叶小胖本来就屏气息声,此刻听到母亲竟是连少主权臣这种露骨的话都说了出来,他登时头皮发麻,却更加不敢发出任何动静了。直到苏夫人出了书房,他才一下子瘫坐在地,想着最后几句话,心头不禁很不是滋味。确实,他也已经不小了,却只是个秀才,哪里帮得上父亲和姐夫?
而苏夫人出了书房,早有守在门外的妈妈放下了竹帘。等到跟着她走远了些,那妈妈方才轻声说道:“大少爷没有回房。”
“知道,他就在他姐夫躺着的木榻后头猫着,以为我不点灯就看不见?”苏夫人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他素来没定性,这次听了我的话,要是还没有个态度,我只能把他扔回老家,让他将来做个富家翁去了。”
酒醉睡下之后的那些事,汪孚林当然不会知道,当第二天清早被人叫醒的时候,他虽说还有些没睡醒的困意,但却没有宿醉之后的头痛。而且,在都察院习惯了凡事自己动手,如今有人伺候洗漱穿衣,他自然干脆半梦半醒地由着人折腾,直到最终吃早饭时,看到琳琅满目一桌子,他方才想起,当初可是连带宅子带厨子全都送给了岳父一家,这满桌的京味小点心实在是太眼熟了!
满满当当填了肚子出门,他心中再一次庆幸皇帝还小不用上早朝——当然万历皇帝而后几十年都不上朝,这对于大臣们来说,其实也是痛并快乐着的,不用上朝去跪来跪去,但问题在于大臣要辞职没法辞,要补人没法补,这旷工简直是几千年来绝无仅有。然而,他这怀着几分恶意的庆幸,却在出门之前,就被苏夫人低声嘱咐的几句话给打断了。
如果万历皇帝真的是玩性发作,以至于倦怠读书,难不成,记忆中某件完全打破了少主权臣之间良好关系的事情,也快要发生了?可就算他不记得所谓张居正给万历拟罪己诏的具体年代,可好像也没有那么早啊!李太后都还在乾清宫紧盯着,小皇帝能玩出什么花来?
还是放在心里吧。如今他还没时间操心这个,先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管好再说。
第七八七章 仗义的汪掌道
对于都察院的吏典来说,虽说等闲不会遭到撤换,可一旦触犯了背景深厚的上官,真要被人挑错处,最终给黜落甚至左迁到什么天南地角的地方,却还是很容易的。毕竟,九年考满就要挪窝,这是祖制,他们不过是往吏部主管吏典使用的官员哪里使了钱,这才得以长长久久占住都察院这种好衙门的位子而已。正因为如此,汪孚林既是凶名在外,如今又是广东道掌道老爷,相较于刚调来的那些全无根基的新人,广东道的吏典谁都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因此,即便汪孚林刚刚上任召见了一批人,挑在身边随侍的,恰是郑有贵这个非经制吏,可他们却丝毫不敢心存怨言,更不用提怠慢,连日以来随叫随到不说,一旦汪孚林有什么疑问,他们更是问一答十,赔足了小心。甚至不用特意吩咐,也有人将王继光等新人的言行举动禀报上来。不管是他们在都察院中去了哪,见了谁,汪孚林坐在屋子里竟是了若指掌。
对于自己名声大涨后带来的这种连锁反应,汪孚林虽觉得好笑,但既然能够方便自己开展工作,他也就乐见其成了。
到了月末,广东道监察的各地衙门具结禀告事务已完的文书陆陆续续都送了上来,几个新官上任的试职御史拿着分到的考成底册复本,对照着那些送来的公文开始勾簿。要说这活仿佛是很简单,下面说已经完成,你直接勾了销账,就算是完成了,可谁不知道,在首辅大人的考成法之下,如若完成,考评也还罢了,如若完不成,却是要动辄罚俸降级的!更何况,万一人家没完成,他们却大手一挥放了别人一条生路,回过头来自己却要担责倒霉。
所以,五个新进的试御史中,在大感棘手之时,采取的法子却是各不相同。有人偷偷向吏典询问从前的成例,有人虚心向其他各道的前辈请教,但也有人直截了当地找到了汪孚林。来见汪孚林的是马朝阳,论年纪却是比汪孚林大十岁,此时此刻,他直接将应天府送上来的一份公文呈了上去,随即就开口说道:“应天府的底册上,之前写明本月应该是交纳欠赋六千五百两,送来的公文说是俱已完纳太仓,但我亲自去过户部广东司,说是查无此事。”
听马朝阳说亲自去了一趟户部,汪孚林便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尽职尽责。如此一来,要么是应天府送呈户部的公文有稽迟,要么就是应天府送来回复考成的公文与事实有出入。但是,光凭这个,还不足以推断此事。今次轮值南直隶巡按的三位御史,除却一位提督学校的之外,是福建道和河南道的御史,我与你手书,你去福建道和河南道,查阅一下两位巡按本月的回文,看看是否有提及。如果没有,责成应天府把太仓回文印执复本送来。”
看到汪孚林一面说一面便开始写字据,马朝阳立刻就明白,汪孚林是怕口说无凭,福建道和河南道推诿,这才直接下了手书。他做事本就认真,如今遇到一个同样仔细的上司,自然觉得这一趟没白跑,立时拱手应道:“下官明白了。”
马朝阳刚离开,汪孚林就看到有人在外张头探脑。记得郑有贵是去架阁库取刷卷和磨勘的那些成例了,应该没这么快回来,而且回来之后也不至于这样鬼鬼祟祟的,他便扬声问道:“外间是谁?”
“掌道老爷,是小的。”
门外闪进来的,却是汪孚林没见过的一个生面孔。来者进屋之后,二话没说直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这才陪笑道:“小的是都吏胡全,一向在总宪大人那儿伺候。”
所谓的都吏,和都督府宗人府那些一品衙门中的提控一样,只有六部和都察院这样的二品衙门才有资格设置,算得上是小吏当中到了顶点的人物,九年考满之后就有从七品出身,但少有人为了那个出身,就舍得把这都吏的位子让出来。汪孚林不是堂官,胡全又不属于广东道,因此他确实还是第一次见,但名册却还粗粗看过,记得有此人。此刻,他颔首点了点头就笑着说道:“起来说话吧,你既是总宪大人身边的人,日后不用这般多礼。今日来何事?”
“是这样的,今天湖广道掌道秦老爷去见总宪大人,说起都察院吏典超额的事。秦老爷说,国朝以来,常以吏典太多为由裁减吏额,但如今反倒是越裁越多。各道所属,正经的经制吏少则六七人,多则八九人,却还有非经制吏在,理应陈奏上去,重申旧制裁减。尤其是非经制吏泛滥,更是决不能容。”
说到这里,胡全偷看了一眼汪孚林的表情,发现丝毫看不出喜怒,这才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虽说总宪大人不置可否,但看秦老爷的样子,说不定会直接上书。小的想着汪老爷之前挑了郑有贵随侍,特意来禀告一声。”
“你有心了。”汪孚林平淡地应了一声,可等到胡全告退后转身到了门口,他却突然开口说道,“记得你有个侄儿就在山西道做事,好像也是个白衣书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