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968)
在汪孚林这桩杖杀家奴的案子发生大反转之后,原本蓄势待发的弹劾冯保张居正杖杀游七的那场风波,还没有开始,就最终结束了。写好了奏疏的科道言官们悄悄烧掉了自己精心炮制的文章,准备好口诛笔伐的舆论偃旗息鼓,以至于冯保最终回到私宅,见到长跪于地请罪的侄儿冯邦宁时,只淡淡地说道:“这次知道教训了吧?我之前让人打你的四十杖,你现在可还觉得委屈?”
冯邦宁哪敢做声,还是冯佑在旁边陪笑道:“大哥,是阿宁不懂事……”
“我之前是不怎么回来,可就算这样,看看你父子把这冯家打理成什么样子?就好似漏风的筛子似的,人人都能掺一脚!这冯家是该好好清理一下了。”说到这里,冯保就不动声色地说道,“跑了的那五个人,我会下令锦衣卫和东厂缉拿,不过想来被主家灭口的可能性很大。嘿,死了个游七,某些人就打算上蹿下跳,要不是他们还当汪孚林是软柿子,想把他杖杀家奴这事抛出来当个引子,这当口也不知道多少人冲着我和张太岳捅刀子了!”
冯佑连忙陪笑道:“是是是,所以说,那汪孚林还真是大哥和首辅大人的福星。”
“福星?呵,我看他也未必知道,之前死揪着他不放的流言,包括张瀚的强硬表态,都是游七在背后弄鬼,结果他演了一出戏,却坑进去好一批言官,你说他是言官克星还差不多。偏偏这么一个人,还要继续扎在都察院,这滋味一般人可是消受不起。”
嘴里这么说,冯保却还有下半截没有说出来。如果不是汪孚林,他怎么会在文华殿上看到张四维和王崇古反目的那场好戏?他之前是已经做足了准备,一旦真的有人预备抓住游七之死,对他和张居正展开全面攻势,那么他也顾不得这些年休养生息攒下来的好名声了,少不得要大开杀戒,但那样激烈的碰撞,纵使他和张居正最终得胜,却也必定损失极大,毕竟,这是一场他们猝不及防的搏杀,如今能够避免,反过来可以慢慢收拾,反而从容。
从这一点来说,汪孚林确实功劳不小。之前在广东那莫大的军功没赏,张居正把人提拔到掌道御史的位子上,却说不上赏。
冯保正在思量的事情,却是和此时万历皇帝正在和张宏说的如出一辙。虽说文华殿之后,汪孚林就被张居正给提溜到内阁直房问话去了,但出来时却被张宏派人截住,索要他提到的平寇志。奈何汪孚林之前已经送了一套给张静修,手头只剩下一套,因而张宏不得不拆开书页,调了自己在内书堂的几个心腹抄录,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第一卷抄本给万历皇帝送了过去。
身为皇帝,万历被住在乾清宫的李太后死死盯着,平时除却读经史就是读经史,哪里能够看什么闲书,因此那些教官经过汪孚林指点,运用现代各种YY手段加以润色修饰,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情节,自然而然就勾住了他的兴趣。尤其是张宏当着李太后的面对他说,粗粗翻过四卷书,汪孚林这三字几乎就没出现过,全都是那些将卒勇士斗智斗勇的故事,就连起头对这书微微皱眉的李太后也最终松了金口。
这就意味着,平寇志这种平时也就是寻常读书人消遣消遣的演义小说,足以登堂入室,出现在堂堂大明至尊的案头!
“皇上的意思是,汪孚林的广东平寇之功得赏一赏?”张宏见万历皇帝连连点头,他踌躇片刻就谨慎地说道,“此事却要看张太岳和冯双林的意思,这样吧,我回头试探试探。不过,汪孚林入仕还是在去年,至今也才一年多,此次广东道那些监察御史因为他的缘故几乎全部落马,他竟是以弱冠为掌道,这已经很离谱了,再要给他加恩只怕很难,封其父母,又或者封妻荫子,也许还容易些。”
“那就这么办。”万历皇帝欣然点头,却是偷偷摸摸看了看左右说,“拜托张伴伴了,千万别让大伴和张先生知道,是朕的意思。”
张宏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皇帝尚未成婚亲政,却是在太后的严厉管教下,怕张居正和冯保如虎,虽说君主自律是好事,可主上威权都落入他人之手,这却实在不值得高兴。他强忍提醒的欲望,郑重其事答应了下来,等到出了乾清宫,他只见年不过十岁的潞王正被宫人太监簇拥着往这边来,那蹦蹦跳跳的样子哪里有什么龙子凤孙的威严?然而,他知道李太后全副身心大多都花费在万历皇帝身上,对这个幼子则是宠爱归宠爱,却放任自流,自是不以为奇。
尽管是君臣,但对于张宏这个司礼监第二号人物,潞王自是脆生生叫了一声张伴伴,免了他的礼。等言语两句放了他离去之后,这位年幼的皇弟亲王方才对身边一个太监勾了勾手。等人低头下来,他就开口吩咐道:“去尚膳监,让他们给乾清宫送豌豆黄,皇帝哥哥要吃。”
等那太监答应一声立刻去了,小小的孩子这才摩挲了一下鼻子,有些苦恼。
他想搬出宫去住,省得就连想吃什么要吩咐人,都得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可这该找谁?
第七八二章 光杆司令和掌道老爷
机关算尽太聪明,胳膊扛不住大腿。
汪孚林觉着,这两句话实在是眼下自己的最好写照。
尽管之前那连环套,一大目的是为了坑死游七,最终成功了;另外一大目的是坑张四维和王崇古,虽说未竟全功,却也成功地让王崇古这个兵部尚书彻底在张居正面前暴露了真面目;可是他最大的一个目的,那就是处心积虑脱离科道言官体系,却在张居正的强硬面前完全失败。不但如此,他这个才二十出头,资历不足一年的监察御史竟然成了广东道掌道御史,他想想就觉得脑仁疼。
尤其是当此刻他站在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面前,老老实实把病假销了的时候,他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老爷子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于是,他在长揖行礼告退之前,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总宪大人,我知道眼下说这些有些矫情,但我之前请辞监察御史是真心的,我也没想到最终会这样。对不起,辜负您之前的殷切期望和教诲了。”
“站住!”
汪孚林正往外走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个声音。有些疑惑的他转过身来,见陈瓒正狠狠瞪着自己,他还以为老爷子要借机泄愤,谁知道却只听陈瓒沉声喝问道:“那你现在留在都察院,又打算如何?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还是不情不愿,打算再折腾出点什么事情来?”
自己的折腾名声还真是在外啊!
汪孚林很想无辜地表示,他只是自卫反击,而不是主动挑事,可最终还是干脆利落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既然曾经在文华殿当众批驳过某些御史将上书言事当成终南捷径,只想着邀名升官掩过,那么我自然会反其道而言之。要么不上书,要上书就得把话说到点子上,绝不泛泛而谈,只知道挑人阴私。至于监察的职责,我也会尽心竭力,绝不怕得罪人!如此一来,日后我离开都察院的时候,自然可以挺直腰杆,不惧人言!”
不这么干,怎么洗清身上幸进的嫌疑?事到如今,他只能全力以赴给自己刷出一个不避权贵的光环了!
幸好没把家里那些生意网络铺开到北直隶来,否则真是想洗白都难!
“好了,你去吧。”陈瓒不置可否,可当放了汪孚林离开的时候,他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年轻就是好,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还在干什么呢?正在苦读圣贤书,昏天黑地地写着八股文,然而,汪孚林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崭露锋芒,出人头地了。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真让人羡慕……
汪孚林在陈瓒那豪言壮语,可是,等到他随着外头那个之前见过的杜都事,来到了钱如意之前占据的那屋子,他方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当即一口叫住要走的杜都事:“广东道现在还有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