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95)
这年头能开当铺,全都是三教九流兜得转的,赵五爷虽不是府衙的班头,可对这五福当铺也有些了解。要是平时,就算他想捞钱想疯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这里当成目标,可刚刚汪孚林对他说出了具体计划,又指了茶摊上的秦六给他瞧,他立刻意识到这不但是在县尊面前刷好感的机会,而且也是捞一把大油水的好机会!于是,面对那老朝奉不阴不阳的告诫,他便干笑了一声。
“金朝奉,你这话错了。我是歙县衙门的壮班班头,要是没公事,可不敢随便闯你这儿来!可我好容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了一个偷儿,本以为可以追回贼赃,回头好发还苦主,可谁曾想他竟说是把东西给押你这儿了!”说到这里,赵五爷二话不说做了个手势,他身后两个正役民壮立刻押了刚刚那典当的壮汉上来。这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怎么样,金朝奉可认识这家伙?”
老朝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眼睛如同针刺刀剜一般盯着赵五爷,刚刚还无比尖利的声音,却陡然沙哑低沉了下来:“赵五爷,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班房那点小伎俩。现如今哪个县的班房不养上一二十个顶凶,平时好吃好喝供着,嫖赌任意,真要是碰到上头追比,下头却无论如何办不成的案子,就让他们出去顶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为了这一时用场,这家伙你敢说不是你歙县班房里头养着的?”
这种伎俩是三班衙役最大的外快来源,之前赵五爷甚至还曾经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对汪孚林暗示可以这么搞一搞,给县尊刷点政绩,可他又不清楚汪孚林是不是真的为了家里亲友报仇,所以到最后还是打消了这样的拿人顶缸主意。毕竟,这样的顶凶不但供应本县,而且还供应邻县甚至外县,每一个虽说都是流浪乞丐,可卖出去都是真金白银,这事儿得三班所有班头一块商定,他还做不了这个主。眼下被这金朝奉一下子戳破,他登时恼羞成怒。
“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等我搜出贼赃来,看你嘴硬!”
金朝奉一时嘴快,话一出口也后悔了。做这种行当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对那种穷酸刻薄不要紧,但绝不能对瘦死的骆驼太过分,至于这种公门中人,就更得要给几分脸面了。可是,赵五爷此刻竟是要强上,他不得不豁出去,一把抄起柜台下头一根棍棒。
“赵五爷,你要是敢硬来,别怪我敲锣打鼓叫四面八方的路人商贩都过来!你要东西我可以还你,那一百五十两就当我代东家送你们喝茶的,可你要是越雷池一步,今天我就拼了这把老骨头!”
“你若是不怕把你家这当铺的名声丢尽,你就尽管敲!”赵五爷却突然气定神闲了起来,见那金朝奉惊疑不定,他方才抛出了杀手锏,“毕竟,苦主斗山街许家的人就在这儿,是许家丢的东西,这会儿人赃俱获,你敢抵赖?”
第九十一章 又出岔子,汪小官人快疯了!
金朝奉眼见赵五爷等人让开一条路,一个头戴黑色小帽,身穿绿色罩甲的青年就上了前来。而趁着此人现身,金朝奉迟疑的功夫,赵五爷立刻带着其他人一拥而入,见柜台里头一个伙计紧紧抱着一个锦盒不放,赵五爷立刻亲自把东西夺了过来,打开一看便立刻回头冲那青年道:“秦六哥,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许家老太太丢失的那对玉马?”
事情到了这份上,金朝奉终于再也嘴硬不起来了。他怎会想到,这失窃的不是别家,竟是斗山街名声赫赫的许家?别说许家家境豪富,就说其如今五服之内出的那位进士正在朝为翰林,说不定日后有入阁的希望,自家背后的主人就算把自己这个倒霉的朝奉丢出去,也是绝对不会开罪许家的!一时间,他顿时着了慌,可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赵五爷嘿然一笑,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
“金朝奉,你刚刚不是说要敲锣打鼓让人来围观评理吗?巧的是,我昨儿个才刚得到有人出首,说是你们五福当铺和骗子沆瀣一气,收赃窝赃,坑害良民!我原本还不信,没报给县尊,可今天在你这儿人赃俱获,我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金朝奉下意识地伸手去抢赵五爷手中那张纸,等夺过来一目十行一瞧,他登时面如死灰。上头一桩桩一件件的物品,从书到瓷器到珍玩一应俱全,正是之前同样经自己的眼,一样样收进来的那些东西。一想到这事儿若真的是经了官府的手,别说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就连东家兴许也逃不过这一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慌忙叫道:“叶青龙,快关门,快关门!你到外头守着,任凭是谁都不许放进来!”
小伙计叶青龙目瞪口呆看着这应接不暇一幕幕,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去关门。可这时候,听到动静过来看究竟的人已经很不少了,当他犹如门神一般往门前一杵的时候,左右的商贩也好,路过的行人也好,还有那些住在这小北街上的邻舍也好,一个个全都来打听。他支支吾吾好容易把人都敷衍走,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抱手而立,笑眯眯的俊俏小秀才。
他猛地想到,功名案中,倒下的是刘三汪秋和万有方,刘会被撸掉了户房司吏;府学闹事风波中,吴大江叶挺两个生员被赶回婺源县学,听说大宗师回头就要将他们革退为青衣;粮长风波中,倒下的是户房新司吏赵思成;状元楼英雄宴风波,府学刘教授请辞,乡宦陈天祥更是羞愤交加连面都不露了。这一桩桩一件件有汪孚林参与的事件,挡在对面的人无不是下场倒霉,这小秀才简直是灾星,见人就敲饭碗!
可怜他得罪了人之后,直接从米行躲到了这当铺来,难不成还是躲不过这一劫么?
眼见四周围观人群见大门关死,于是意兴阑珊各自散去,他再也顾不得金朝奉让自己看门的命令了,一个箭步往汪孚林那儿冲了过去,就在人面前直挺挺跪下了,伸手就去抱大腿,又带着哭腔叫道:“小官人,小人上有小下有老……”
“停!”汪孚林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嘴角抽搐地反问道,“难道不应该是上有老下有小?”
“啊!”叶青龙登时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一急起来竟然连这种话都会说错,他到底是嘴笨到什么程度!可这会儿他已经顾不得别人怎么看自己了,不由分说就赶紧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大腿,“求求小官人给小人一条活路,小人之前真的是无心的……”
“停,你给我停下!”汪孚林只是因为自己不能登场唱戏,于是在不远处随便瞧个热闹,可没想到门关上了,这本应该负责看门的门神竟是扑了上来。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叫停了这个让人可乐的小伙计,这才轻咳一声道,“我早就说过,之前那档子事过去就过去了。”
你那掌柜都已经陪你过来磕头赔罪了,我已经脸面很足了,还记哪门子仇?
“可今天……”
一听叶青龙提今天,汪孚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哪里知道这么巧碰到老相识,而且这个老相识竟然还知道自己是谁!他此前不得不诳了叶青龙去茶摊,这才让赵五爷安排的那个家伙去销赃。如果没有这小伙计,本来这时候,他应该作为许家亲友团和秦六一块站在当铺之中,去看看那明知赃物还收赃的老朝奉是什么狼狈样子,顺便导演接下来的戏,可却因为这个小伙计,他只能站在远处看热闹。就这样还闹了一出当街被人抱大腿的喜剧,他冤不冤!
而且还不知道这时候赵五爷会不会偏离了自己的剧本,幸好他额外嘱咐了秦六好些话。
叶青龙八九岁就开始当学徒,然后是当伙计,虽说衣冠取人,也有些市井小人物的尖酸刻薄,可他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这会儿看汪孚林看自己的眼神仿佛有那么一点不对头,他虽说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做错了,可这会儿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于是,他充分发挥了说哭就哭的本事,泣不成声地开始说自己的血泪学徒史,从倒马桶吃馊饭,到累死累活没有一文工钱,总之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