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596)
许国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程乃轩对这位岳父本就敬畏有加,此刻当然谈不上什么怨言,可一想到管辖之地竟然还有那么一群皇族祖宗在,他脸色也好,心情也好,全都非常糟糕。而汪孚林更是皱了皱眉后,直截了当地问道:“许学士可知道吏部这官是怎么派下来的?是和之前那批人一样,天官大冢宰张大人亲自定的,还是文选司的手笔,抑或是还有什么别的名堂?”
“这一批只定了子昂一个县令,两个推官,所以我也无法确定。”许国顿了一顿,似乎犹豫是否该说,最终还是吐露了一丝隐情,“据说还是和首辅大人有关,当然也许是有人向首辅大人进言。”
之所以是“还是”,自然意味着张居正对于这一科进士真是关切备至,之前那七八十个进士的去路问题,汪孚林就通过汪道昆从谭纶那的消息渠道得知,是堂堂首辅直接给吏部尚书张瀚授意的。此时此刻,他见程乃轩那张脸和见了鬼似的,当即一合手中扇子说:“事已至此,想别的无益。还请许学士把那些举荐来的师爷明天都找来,程兄你也一样,那两个师爷都叫来,我亲自把关。安阳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师爷都能胜任的,不求有功,至少决不能有过!”
次日午后面试师爷的地方,当然不会是在逼仄到只有一进院子的许家。汪孚林既然觉得程乃轩被放到安阳去,说不定也是被自己牵累的,那么不想袖手旁观的他直接就把地点选在了自己搬出来后空着的那座小宅子。几个籍贯天南地北的师爷先后抵达,见这小宅子看上去小门小户不太起眼,当下便是神情各异。有知道翰林院那位赫赫有名的许学士实则非常清贫的,自然反而觉得言过其实;有只知道程家豪富的,此刻也不由得犯了嘀咕。
直到芶不平出来带他们入内,看到外院里正站着几个垂手侍立一动不动的随从,看上去规矩森严,五位师爷方才显得郑重了一些。然而,一进明厅,他们就发现正中的位子上坐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弱冠少年。两个程乃轩曾经见过的师爷自然认得谁才是正主儿,另外三个许国同僚举荐来的师爷虽说不知道谁才是将来的东家,可却无不清楚,程乃轩的密友便是今科三甲传胪,那位兵部汪侍郎的侄儿,传闻中得到当朝首辅青眼相加的。
尽管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都没人说得准。
而汪孚林在众人跨进明厅的时候,就和程乃轩一块站了起来。这年头当师爷的,一般顶天就是一个秀才的功名,但毕竟只是主幕有别,不同于普通的上下之分,所以哪怕不是他给自己挑师爷,也总得客气一些。此时此刻,他不等程乃轩介绍自己,就笑着说道:“程兄和我乃是多年至交,他这次要出京牧守安阳,所以今天是我借了地方给他见人。想来各位大概听说过我,我便是和程兄今岁同年登科的汪孚林。”
这下子,就连最初只接触过程乃轩的那两位师爷,也都清楚了。于是,哪怕是最初一看到今天竞争对手这么多,难免有些不快情绪的人,也一下子想到,倘若谈吐能如意,就算程乃轩那边不需要那么多人,那么能让汪孚林中意,绝对也是不错的选择。在汪孚林自我介绍之后,程乃轩只说了没两句客套话,他们便少不得彼此谦让按照年纪也介绍了一下自己,这才一一落座。
可是,在他们看来,今天做主人的两位乃是少年进士,总难免要在他们面前炫耀文章学问,文采诗赋,也准备好了奉承几句,可谁知道汪孚林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便让他们齐齐吃了一惊。
“各位可知道,彰德府安阳县每年夏税秋粮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方贡之物?”
见五个师爷一下子都卡了壳,汪孚林笑了笑,神情轻松地说:“毕竟各位从前就算是积年的师爷,也不可能一张口就能说出一个没去过的地方都有什么样的出产,每年除了夏税秋粮,方贡何物,岁派何物,可有分摊各种军费。不过,各位有的是和许学士共事的老大人们推荐来的,有的是之前和程兄接触过的,全都对县衙事务颇为了解,未知可知道,县衙三班六房,三班班头一般都是谁人统管?而三班再加上铺兵、驿夫、禁子,又如何分割统管?”
第五一七章 露底的汪小官人
这是很简单的问题,只要真的在县衙呆过,绝对不难,甚至张口就能回答,但汪孚林却清清楚楚地发现,左手边程乃轩自己接触过的两个师爷倒是神情自若,另外右手边的三个人中,坐在最下首的那人却是面色一僵,另外两人倒是用一种惊讶莫名的眼神端详他,仿佛发现了什么珍稀动物。而坐在汪孚林一旁的程乃轩却已经暗自笑痛了肚子,心想要是这些人知道,想当初汪孚林在歙县那可是编外师爷,影子县尊,那会怎么想?
而率先开口的,正是程乃轩很看好的那个刑名师爷马明,他客气地欠了欠身,从容答道:“县衙快班、壮班、皂班的班头,在名义上全都是归典史管,然而国初典史位卑职低,权责却大,大多有功名,如今却因为不入流,大多都是在吏役中简拔有功者充任,鱼龙混杂。如果是当地人出任典史,那么便形同土皇帝,县令都难以辖制。如果不是当地人,则无职无权,三班班头根本就不会听。”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至于皂隶、捕快、禁子,照例由刑房管带,司吏说话会很有用。而民壮、铺兵、驿夫由兵房管带,也一样是司吏说话管用。然则在实际操作上,刑房往往会越权把皂隶、捕快、民壮这三班全都掌握在手里,所以县衙三班六房之中,刑房权责最大,户房统管户籍赋役,亦是让人趋之若鹜。相形之下,反而是名义上作为六房之首的吏房要差很多,兵房多数只管铺兵和驿夫,权责被刑房侵夺的地方很多。”
见其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汪孚林大略判断出,这位马师爷确实扎扎实实在县衙干过,理论经验很丰富。他笑着点了点头,当下拿出当初自己在歙县衙给叶钧耀当参谋的时候遇到的几桩疑难案子,前因后果一说,见马师爷虽不至于桩桩件件都有独到见解,但刑律了解得扎实,人情世故分明,他少不得看了程乃轩一眼。后者闻弦歌知雅意,立刻满脸堆笑地说:“马师爷若是肯屈就,便随我一同去安阳如何?我当即日礼聘,绝不会怠慢。”
马师爷刚刚被汪孚林那一连串问题问得都有些出汗了,暗想这些案子显然都不是书本上的,绝对是实际发生过的,可汪孚林一个少年进士当年忙着应付科举都来不及,怎么有时间关注这种东西?可不管如何,听到程乃轩如此相邀,喜出望外的他立刻起身长揖道:“自然愿为东主效力!”
师爷挑东家有一个最大的原则,那就是最好是家境殷实的有钱人,如此出手大方,自己当官期间也不会太贪,只要能够听得进去师爷的意见,把考评做到中上是很容易的,相反那些太穷的,要么就清廉刚正到古板犹如海瑞,要么就是恨不得刮地皮三尺,再要不然就是自不量力去和豪绅巨室打擂台。所以,程乃轩这样的东家不止马师爷自然满意十分,其他师爷也都颇为眼热。眼见一个名额定下了,其他人免不了面色微变,却见汪孚林又开口了。
“各位都是在县衙时间很长的,未知可知道三班六房中,某些收银子的陈规陋矩?”
之前汪孚林和那马师爷说案子头头是道,对于三班六房也显见了解得一清二楚,此刻自然谁都不认为,汪孚林真的不知道其中奥妙。有了马师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轻轻巧巧就被程乃轩聘为师爷的例子,其他人自然抢着回答,一时间,从心红银、挂号费、传呈费、纸笔费、出结费等等,各种收银子的名目从他们嘴里迸出来,只有之前听到关于三班六房问题就已经面色不好的那位师爷,此刻一动不动,整张脸都已经僵得不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