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346)
“你……”
“对不住,林老爹,回头我十倍赔给你,再听下去我实在耳朵扛不住了!”
汪孚林歉意地对林老爹笑了笑,这才淡淡地说道:“要找碴,直接明说,不用拐弯抹角假装来这里尝鲜,然后挑刺找麻烦,这种戏码太低级。就算陈老爷从前看中了这块地,现在这里是我和蒲州张公子,歙县许二老爷一道买下的,至于这座你口中的乡野村店,两浙盐运使史大人家的两位小姐,歙县斗山街许家九小姐,歙县叶县尊家两位小姐,我家两个妹妹,每人出十两银子凑份子入股,交由林老爹经营,劳烦你们回去告诉陈老爷,让他不用再惦记了!”
这块地现在属于谁,经过汪孚林在徽州府衙亲自办理了一番契书交割易主的手续,已经人尽皆知。可这家小破馆子竟然也还拉来了几位千金鼎力支持,这却实在出乎众人意料。一大帮秀才当中,已有人暗自打起了退堂鼓,别人暂且不提,可史桂芳不是那些杂途出身的盐运使,不但是进士,而且还是大儒!
只有周义清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是已经下不来台了。他把心一横,决定豁出去造一个力顶权贵的典型。
“那又如何?汪孚林,你有本事便不要只凭财势人脉压人,拿出真才实学来!”
第三零六章 踢到铁板了……
尽管柳侍英等人已经有息事宁人之意,而且光是汪孚林透露的消息,回去就可以对陈老爷交差了——非战之罪,不是他们没水平,而是敌人太强大,除却凃渊原本就显然和这位有交情之外,背后还站着一位在杭州乃至于整个浙江都屈指可数的高官史桂芳,就算是御史,难道还能因为史家两位小姐投了二十两银子就弹劾史桂芳?可周义清这么执拗不肯退缩,甚至又挑衅汪孚林,他们顿时无奈了起来。
汪孚林敏锐地意识到其他人有心退缩,正要说话,却被周义清抢在了前头:“前时你在万松书院,仗着认识其中几个夫子,以至于万松书院下了禁止其中学生出入烟花之地的禁令,可你须知道,我钱塘之地,西泠桥畔,便曾经葬着一位流传千古的名妓苏小小。我这杭州本地人也不为难你,今日便以苏小小为题,不拘诗词歌赋,你可敢口占一首?”
周义清说完这话,见汪孚林眉头轻蹙,他顿时得意了起来。尽管苏小小是否真有其人,不得而知,但从唐时李贺那一首诗开始,这钱塘之地也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歌咏这位名妓的诗词。他们这些秀才平日里也多有游戏之作,他便有几首被其他人捧为绝妙的好诗词。
就连其他本有退意的人,眼见周义清这死缠烂打竟然直击汪孚林的死穴,不由得全都有些刮目相看。甚至有人隐隐后悔怎么没想到力抗权贵也算是刷名声的不二捷径,怎么就全都让周义清去出了风头!
见汪孚林还在沉吟,周义清得意洋洋地斜睨了一眼那个训斥过他却被顶回去的半百老者,见他正在和林老爹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没打算帮忙,又或者帮不上忙,他便火上浇油地说道:“若是你能做出让我等全都心服口服的好诗词来,地上这条鱼我就全都吃下去,决不食言!”
“哦,这可是你说的!”
刚刚汪孚林与其说是沉吟,还不如说是在偷乐。他抬起头来,笑吟吟地说道:“那你可就听好了。”
此时此刻,每一个人全都吃了一惊。这所谓的诗社文会,也是要思考时间的,时间常常会有一刻钟甚至两刻钟,没看曹植当年七步成诗被人津津乐道?汪孚林这才想了多久,一炷香应该不到吧?
“小溪澄,小桥横,小小坟前松柏声。”
一句起语之后,众人不过窃窃私语,只有周义清哂然道:“不过如此。”
“碧云停,碧云停,凝想往时,香车油壁轻。”
这后一句出口,店堂中方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那刚刚召了林老爹问话的老者也一下子停住了话头,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胡须。
“溪流飞遍红襟鸟,桥头生遍红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
周义清听到末了,脸上已经是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自己那几首得过盛赞的诗词,相形之下简直成了渣!他很希望四座的其他人能帮忙贬低一下这首词,奈何看来看去,没有一个人接话茬的。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这定是你早就做好的,有本事你再来一首!”
可还没等他继续往下胡搅蛮缠,便只听砰地一声,赫然是有人拍了桌子:“够了!”
见是之前自己顶撞过的那个老者,周义清哪里服气,正要再次反唇相讥,却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老先生,既然人家不服气,您老说了也是白说。”
他拱拱手阻止了对方,这才看着周义清道:“你让我再来一首,那就给我认认真真听好了。西泠桥,水长生。松叶细如针,不肯结罗带。莺如衫,燕如钗,油壁车,斫为柴。青骢马,自西来。昨日树头花,今朝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周义清这会儿脸色就犹如见了鬼似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最后又变成了白,而且是没有一丝血色的白。他僵立在那儿,整个人的脑子一片空白。而更让他难堪到了极点的时候,却不防汪孚林冲着他微微一笑。
“怎么样,是否还要再来一首?又或者是……咱们换个题目?”如果是其他题目,我就直接撺掇身边这位老人家,可既然是这个,那就别怪我了!
看到汪孚林如此有恃无恐,分明是笃定绝不会败北,周义清恨不得自己之前没有傻呆呆地第一个跳出来出言挑衅。做诗词又不是卖菜,哪有这样的,左一首右一首,而且还全都在水准之上……不,应该是远远高过他们这些人的水准!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同桌的其他秀才生员或者庆幸不已,或者心有余悸,仿佛都在想幸好没有如他一般随随便便发难,他顿时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怨气。
凭什么就我一个人丢脸,大家都是一伙的!
他暗自一咬牙,立刻冲着其他人说道:“他既然做了两首,我们这些杭州本地人也不能输了给他!柳兄,你可是三英之首,总不能弱了名声!”
你自己丢脸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带上我们!
柳侍英在心里把周义清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他眼下也丝毫没把握能够压下汪孚林这先后两首词。正在他绞尽脑汁思量怎么应付过去的时候,周义清却仿佛发疯了一般,把其他人统统点了一个遍。这时候,就只见一张张脸全都纠结成一团,恰是颇为喜感。
奈何这种场面汪孚林很想继续看下去,尤其是那个挑衅的家伙怎么把地上那条鱼都吃进去,可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原本坐在他对面的五十开外老者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怒声叱道:“身为生员,理当勤勉上进,苦读不辍,尔等却拉帮结派,横行乡里,寻衅滋事,这哪里是生员,简直和那些街头横行的打行恶棍没什么两样!休说尔等是否真的才华横溢,就算惊才绝艳,只这品行二字,就简直是士林之耻!本部院会行文两浙提学,敦促他严加整顿学风!”
本部院?什么人竟然能够自称为本部院?等等,难道是浙江巡抚邬琏!
此时此刻,一群生员呆若木鸡,等回过神来之后,他们顿时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柳侍英几乎本能地踢开凳子站起身,慌忙来到邬琏跟前,也不顾地上一片腌臜,直接撩开袍子就这么往地上一跪。他这一带头,其他人秀才也赶紧有样学样,不消一会儿就呼啦啦跪了一地。
只有周义清失魂落魄,直到最后发现其他人纷纷矮了一截,这才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再也顾不上身上视若珍宝的行头。
“邬爷,都是我等浅薄无知,还望抚院邬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我等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