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164)
之前舅舅吴天保收完夏税预备回乡,准备之后的解运事宜,临走前对他提起,今年是近年来难得的丰收年,可粮价却一降再降。如今夏税又要全交,徽州一府六县各乡里全都被人如同鞭子似的驱赶完税,每家米行粮店却都在拼命压低价钱。在这种时候,他便想到了由官府通过预备仓买入刚刚收获的小麦大麦稳定粮价,可一问刘会才知道,歙县那预备仓形同虚设,估计老鼠蟑螂比粮食都多。而且要收粮?根本就没钱!
之前,汪孚林是想到夏税之后,还有一场秋粮危机,汪孚林就决定未雨绸缪,也算是为歙县乡民谋个福利,这才打算打一打预备仓的主意。他的计划是,既然如今收税都收银子,而乡民得卖粮换银子,于是要遭受米行粮店的压价盘剥,那么,就根据分派到各里的夏税秋粮所要交的银钱数额,由预备仓拿出银子本钱,按照每里应纳的夏税秋粮数目,收储相当于夏税秋粮数额的粮食,然后在春季播种缺粮的时候把粮食卖出去。
反正等到张居正上台,一定会全力推行一条鞭,那时候乱七八糟的丁役全会折成银两分派到户到人头,在这种情况下,预备仓制度就可以缓解乡民无银交不起税的燃眉之急。问题是官府没钱,他只能从这个制度打自己的主意。
当他原原本本对戚良提出此事之后,就只见这位面相憨厚老实的独眼军官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过来:“汪小官人是指望我们这些泥腿子军汉那些钱?”
“不,本钱我不缺,虽说我家里还欠着南明先生不少债务,但南明先生说过不急着还,我手头还有余钱,程公子更是私房钱就有数千两的有钱人,怎么会需要各位拿出血战多年的积蓄?”汪孚林见戚良脸色一下子缓和了下来,他方才直言不讳地说道,“但我想用戚家军的名义。”
戚良原本愤怒的是,一个传闻中对敌人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闲来相处却也给人一种真诚明朗滋味的少年,竟然想算计自己这些人的血汗卖命钱,可汪孚林的回答,先是打消了他的疑虑,紧跟着又让他一下子出离惊愕了起来。他瞥了一眼那位同样糊涂的程大公子,直接问道:“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戚百户你牵头,用戚家军的名义,我和程乃轩各凑一份子,把股本给凑齐,收纳乡民完税时用来换钱的粮食!”见戚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显然觉得他们两个好端端的秀才生员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完全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汪孚林便笑了笑说,“这也是一条生财之道,只要操作得好,利润也绝对可观。当然,我的意思是用预备仓的操作机制,并不是说我打算去背预备仓这个包袱,我会另起炉灶,戚百户你只要借个名头!”
见戚良没说话,他便继续蛊惑道:“要知道,戚百户你们这些人从军中退下来,却舍江南故地不去呆,而是移居歙县,已经有人说三道四了。南明先生上任郧阳巡抚,我那两个叔父也随之同去,也就意味着,松明山汪氏很难压得住那些声音。此前在征输库,我替你们造的势固然很有用,可怎么比得上这样急乡民之所急的壮举?徽州府遭受倭寇,已经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情了,年纪大的也许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年轻人却根本没经历过。”
戚良哪里会不记得那次百名倭寇就闹得浙直乱成一锅粥,死伤好些朝廷官员,事后又撸掉一大批文武,可对于自家主帅戚继光来说,却可称得上促进其发奋崛起的重大事件。他有些慎重地点了点头,突然咧嘴一笑。
“汪小弟刚刚说怕人对我们说三道四,不如这样,我们这些人回头去拜祭一下倭寇入寇徽州府时,那些死难的乡民。我是原籍徽州歙县的人,就说其中有死者是我娘舅全家,正因为他我方才会加入戚家军,再让其他人表示有些干亲在死难者当中。如此一来,我们移居歙县,这个借口就能圆满了。”
听到戚良又改回了之前那个熟络的称呼,还找了个绝佳的借口,汪孚林知道其他的话就不用多说,这就算是变相同意了。戚良下头那些老卒对其非常信服,接下来要做的,仅仅是去说服叶县尊而已。于是,他就拽了一把要发问的程乃轩,打了个哈哈说:“西溪南乃是歙县最富足的村之一,此外就是南溪南。明日有空,我带各位去南溪南好好转一圈!”
第一五一章 乡民的愤怒,叶县尊病了
晌午时分,火辣辣的日头炙烤大地,府城的大街小巷行人不多,就是那些拉客的小伙计,也多数从最初的站在檐下变成躲到屋子里去了。就在这种酷暑之下,一队十几个人押着七八辆粮车,走在这简直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路上,除了头前几辆是瘦骡子拉的,后面几辆都是人力推拉。无论是出力气的,还是坐在车上赶车的,无不是光着膀子满头大汗,露出一身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肌肉。
终于,这队人在一家米行前头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个老汉转头招呼了其他人一声,带了一个后生进去。见这偌大的米行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伙计在打盹,他便上前叫了一声小哥,见其没反应,老汉不得不又轻轻用手推搡了人一把。这下子,伙计终于惊醒了过来,本还以为怠慢主顾的他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些人的衣着,顿时怠慢了下来,打了个呵欠便懒洋洋地迸出了一句话。
“是要卖粮?小麦一石两钱,大麦一石一钱五,不二价!”
闻听此言,那老汉和年轻后生的脸色顿时僵住了。年轻后生耐不住性子,大声争辩道:“当初不是小麦一石两钱四,大麦一石两钱吗?怎么跌得这么凶?”
“当初是什么时候?那是一个月前,这粮食还没完全收上来,当然价格优惠,可现在遍地都是粮食,咱们东家都没地方放了,要还是这个价,你让东家喝西北风吗?爱卖不卖,不卖就去别家!”
那老汉赶紧一手拉住了心急火燎的后生,赔笑说道:“小哥,这么大热天,我们都是歙县人南溪南人,大老远从乡里把粮食给运来的,骡子不够,人力推拉,还请你看在咱们辛苦的份上,多少饶两个!实不相瞒,要不是今年夏税催得急,咱们也不会这么急着卖……”
“歙县不是有钱吗,谁让你们非得拖到现在?”那伙计见老汉嘴皮子直哆嗦,那后生则是愤恨地紧紧抿着嘴唇,他就趾高气昂地说道,“十石以下,是我刚刚说的这个价,十石以上,还得打个九折,否则上头怪罪下来,我这饭碗可就没了!”
老汉原本已经打算忍气吞声,把粮食卖了,可一听到超过十石就还得打个九折,他只觉得整颗心都在哆嗦。这时候,他身边的后生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拽起老汉道:“爹,不卖了,我就不相信整个府城就这一家收粮食!”
“那您走好嘞!这府城县城所有休宁米行,全都是这么一个价,您到哪家都一个样。至于别的米行,包括你们歙县的,那是早就到极限了,根本一粒米都不会买!要是不信,尽管满城兜圈子吧!”那伙计说着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面带讥诮地说,“都说南溪南多富,我瞅着也只不过如此。还是那句话说得好,歙县两溪南,抵不上休宁一商山,咱们休宁商山可没你们这样的穷鬼!”
年轻后生本来就是窝了一肚子火气,被这句话一激,他顿时完全炸了。他也不理会沉默犹如泥雕木塑的老爹,大步走出去,就这么对外头粮车上等候的本村汉子大声咆哮道:“小麦一石两钱,大麦一石一钱五,咱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钱全都被这些奸商坑了!”
这话一落地,四周围顿时一片哗然,大热天辛辛苦苦进城卖粮换银子完税,却突然遭到了这样的当头一棒,乡民们全都懵了。而那说话的年轻后生指着旁边一块卖粮的粮价招牌,突然奋起一脚,将其踹在了地上,继而恶狠狠地说道:“不就是看着我们没钱交夏税吗?收粮的时候死命压我们,卖粮给人的时候却一个劲把价抬上去,我受够了!还说什么歙县两溪南,抵不上休宁一商山,咱们南溪南被人瞧不起了!今天就是拼着坐牢,我也要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