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陵歌【CP完结+番外】(69)
哪里都是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宁舒也并不在意,只是躬身去拿添灯油的长勺。那僧人赶忙按住长勺,喝道:“此处也是你来的?”
宁舒坦然道:“我有亲人在此,如何不能来?再者说,众生平等的道理,大师父听得应该比我多吧。”他施施然提了油桶,半眯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语声魅惑:“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住一切诸相,即名众生……”说着,广袖微拂,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僧人的手,如拾绢般拿过那柄长勺,冲对方挑唇一笑。
见那人呆滞当场,戏弄之心更起,擦肩而过时,不忘在人耳畔轻轻吹上一口气:“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依我看,大师父着相了。”
说完也不看人,轻轻舀起灯油,将台上的灯一一添了。听见身后一阵喘息,脚步凌乱远去,也并未回头,只是得意一笑。及至行到角落,望见一个精巧的檀木排位,上面简单写着“白檀之位”。宁舒停下脚步,抬起袖子,轻轻擦了擦。
片刻后,他放下手,微笑道:“你几时来的?”
韩旷道:“见那人跑出去的时候。”宁舒回过头来,看见他神色,笑道:”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韩旷不答,只是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此处不能留了,我们最好今晚就动身。”
宁舒点头:“好,那我们这就回去,向明觉大师辞行。”
韩旷看着他,低声道:“寺中规矩多,不是人人都像明觉大师那样的……委……委屈你了。”
宁舒笑道:“不痛不痒的,谈何委屈。”他看着韩旷,忽然点点自己的唇:“亲我一下。”
韩旷愣了愣,但很快从善如流,低头吻了吻他。两人缠绵片刻,恋恋不舍地分开。却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乃们为啥子要亲嘴儿?”
宁舒回头,见那小和尚不知何时,正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瞧他们。
他笑道:“彼此欢喜心既生,当然要教对方知晓。”
小和尚挠挠头:“那……那为啥子旁人要蒸气?”
宁舒思量了一下,才知道小和尚说的是“生气”。他正色道:“法无二乘,人有愚钝。”
小和尚眼睛明亮:“什么叫法无二层?”
宁舒叹气:“这个不妨问你师父去。”说话间,见那少年沙弥正往这处来,于是将小和尚抱起,往那少年人怀中一塞:“你总算来了。”
那少年沙弥恭敬道:“宁居士受累了。”
见韩旷与宁舒并肩向外而去,犹豫道:“宁居士……因缘既生,经百千劫……便是离了这里,也是一样的。”
韩旷面色微沉。宁舒却浑不在意:“多谢你直言。不过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他温和道:“佛心本多情,多情亦佛心。至于旁人如何想,那是旁人的事了。”
说罢回头,与韩旷相视一笑。
钟声杳杳,梵呗声声,他二人携手,先行往后山去了。
第54章 外篇-深雪(bg向)
韩零露不美。
她瘦小枯干,面容苍白。因为出过天花,脸上留下了不多不少的坑洼。不至于惨不忍睹,但也足够让一个人因此为自己的容貌自卑了。韩零露不在乎这些,但是旁人非要她在乎。小的时候,她被叫做“韩麻子”;待长大了些,嘲讽的方式变得更委婉——他们叫她无盐剑。
她还有一双特别大的,有些向外凸的眼睛。那眼睛黑多白少,却毫无水光,看人时直勾勾的,没的让人头皮发紧。
华山派掌门第一次见她时,就直言这个人不能留在门中。
当时韩零露只有九岁,被景妧牵着手,正扭头看着慧安堂的窗子。窗外是飘渺的云海。她想,原来这里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救下自己的这个姐姐,果然是仙女。
景妧青衣飘飘,与掌门据理力争。韩零露也没怎么听。
她就一直一直,着迷地望着翻滚的云雾。
韩零露是景妧在秦岭一带采药时,从一口枯井里捡的。
她病了,发着高热,昏昏沉沉。家中九个孩子,八个是女儿。女儿的命便很贱,不值得本来就贫苦的爹娘为她花钱医治。他们又不想她死在家里,那样会浪费掉一卷草席。
便说她去拾柴了。他们商量着。去了山里,没回来。
这个说法是很寻常的,总是有人去了山里,然后再也没回来。
进山的路很远。他们没有走那么远。村外有一口枯井。
他们说,歇一歇吧。那个被叫做娘的人哭了起来,说娃儿,你坐过来,娘给你重新梳一梳头发。
她其实隐约知道,但还是慢慢地坐到了井沿上。井沿很冷,她坐上去就开始发抖。不是怕,只是高烧的寒噤。
然后她听见那个人说:娃儿,你莫怪俺们。
肩上吃了一记大力,她落了下去。很轻,很快,几乎有点儿像飞。后来她功夫小成,能第一次运起轻功的时候,就自然而然想起了落井的事,并因此没能稳住,几乎跌倒。
众人哄笑。
她师父景妧温柔道:头一回,慢些无妨。
她便又试了一次,师父露出了笑容。无盐剑的轻功一直很好,但那都是后话了。
天花没能要了韩零露的命,枯井也没有。她没有想到,自己是整个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景妧在乱军屠村的第二天经过这口井,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事后韩零露问起,景妧说不过是太玄真经有成,耳力比一般人好些的缘故。
说这话时,她正在给韩零露用篦子梳头。偶尔有一只虱子落下来,她便伸出纤纤素手,面不改色地将其丢入沸水之中。得知韩零露没有名字,她思量了片刻:那一日露湿重衣,你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叫零露好了。
华山自此有了韩零露。
当时的掌门金云道人一见韩零露,便说她面带孤辰劫煞之相,性情狠辣,命主不详,绝不能入华山门中。彼时景妧也只有十七岁,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她说我知道内外山门的规矩,但外门不成,留她在山下田庄做个小工也好。既然带进来了,总不能将人从华山再赶出去。她一个孤女,离了这里,不是要没命么?
金云子很生气,但不得不承认她讲的有道理。
韩零露年纪幼小,身体孱弱,在田庄中其实也算不上如何能干。有人可怜她,但更多的人不怎么喜欢她。她容貌有异,寡言少语,活计做得也没有旁人多。管庄子伙房的大娘倒是待她不错,因为她发现这个小姑娘虽然做事吃力,却极精细用心,并没有半点藏奸耍懒。
所以外门来田庄里挑伙房杂役时,大娘便把她送了过去。
门里的活计轻省些。她这么告诉韩零露。若是你聪明,还能偷着学点儿功夫,强身健体。
韩零露记下了。
能入外门,便算是华山弟子了。但韩零露这种不是,她只是个杂工。伙房的厨工每日天不亮就要开始做事,要到入夜才能歇息。但白日里两餐的间隙,却有许多闲暇。
旁人大都是忙着补眠,或是私自在山上采收些野物,预备着攒得多了,拿到山下换几个私钱。韩零露却躲在一旁,偷看外门弟子练功。
这当然是不许的,但她很机灵。人家讲的她听不大懂,就那么自己琢磨着来。也不知道对与不对,只知道自己的力气,比从前大了许多。有时她会抬头往山上望。当然是望不见什么的。但她很想再看一次云海,也很想再见一见,那个救她一命的神仙姐姐。
后来她知道了,华山派其实没有神仙。但她还是觉得,若是当真有仙人,也不过就是景妧那个样子了。
又一年入秋时,山上下来了几个仙风道骨的人。外门弟子摩拳擦掌,预备着要大展身手。演武场上内外都围满了人。韩零露仗着瘦小,从人群中挤到了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