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观(65)
范洄赶紧道:“一定成了!”
沈抟以六十卦方位,在黄泉鼎下摆满斩碎的千家木。终于抬眼,意味复杂的看了看薛竹。然后收回目光,又对范洄说:“阴帅到底阴身鬼体,若是凡火煅之成丹,怕是消解不了。你取一缕阴火吧。”
范洄连忙点头,从谢沚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符箓,自己翻剑指,聚阴为火,幽白惨绿,用白符一接,递给沈抟。
沈抟迅速接过,放置木上。一丝热气不见,却瞬间将所有卦位上的碎木,全部点燃。
沈抟把黄泉鼎的鼎盖旋紧。盘膝在旁,不时观察炉鼎和火焰状况。
薛竹一直坐在地上,看着眼前情景,心下颤抖。他从修道起,感受过万千死灵的心绪情感,或悲或喜,亦怒亦嗔。此刻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
一地药材消失大半,五行助引几乎用完。有生之年恐不能集齐了!薛竹当然清楚,从此刻起,沈抟从小期许笃信的长生,业已败尽,再难回头。
可师父为什么不看我?过阴是来救我吧!此情此意如何回报?薛竹整个心思混乱不堪,难道真的是敬佩谢沚?所以甘愿为他塑骨吗?怪我带累,所以毁了他的长生?
薛竹心绪烦乱,难以支撑。偏偏未过奈何桥的魂魄,非生非死,在阴间,体中时间凝滞,伤病全无,既没法哭泣,又不能晕倒。
盘膝而坐,薛竹闭目内观,运转仪恒。他渐渐懂了沈抟为何常常万事不惊,慵懒平静。因为命运中抗衡不了的劫数,与心里难以接受的心绪,只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晨昏,不晓春秋。范洄已经把谢沚颈间的泥土,糊了四次。压得他呼吸困难,多亏他呼吸与否,并不重要。
黄泉鼎煅烧得几近通透,沈抟拿出刚才提前留下的三山土,全神贯注的看着炉鼎,忽然向阴火上一撒,火苗猛的增强,把整个炉鼎包裹在内,又立刻熄灭。
范洄紧张的站起身,双拳攥紧又张开,声音沙哑问道:“道长,可成了吗?”
沈抟一脸沉静,语气平平:“总要试试。”说着去旋黄泉鼎的鼎盖,虽然刚被煅烧,这鼎盖却触手温凉。沈抟双臂一较力,黄泉鼎咔一声轻响,盖子旋开,鼎腹条条开裂,摇摇欲坠。
沈抟赶紧入内一捞,两颗丹药入手。黄泉鼎寸寸而断,碎成一堆。
沈抟看也没看这鼎,把丹药收起一颗,另一颗递给范洄。范洄万分小心,双手接过。轻轻跪在谢沚身前,颤抖道:“哥...你,你试一下。”话没说完,胸如擂鼓,汗水涔涔。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谢沚张嘴吞下丹药,只等无效,也好商量法子送他二人回魂。
谁想这丹药起效甚速,谢沚没多久便感到喉内火烧火燎,肿痛异常,上下不通。脖颈上的泥土被烤得龟裂出无数细纹,片片飞散。从身上传出一阵阵热浪,若是生人,恐怕早已烧成灰烟!
范洄手足无措,一把攥住沈抟手臂,整个身体抖成一团:“道长,他怎么了?他...你把他怎么了?!”面色狂怒,眉眼狰狞,状若噬人,阴森恐怖。
薛竹翻身跳起,扯断衣襟,两三步赶来,劝道:“从之,从之!别急。阴帅怎么会有事!定是丹药起效了。你先解开谢公子。”范洄手臂一甩,薛竹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便倒。沈抟眼疾手快,手臂用力,将他接住。
薛竹刚想分开站好,沈抟手臂紧了紧,把他往怀中一揽。薛竹挣扎无果,只好任他拦腰搂住。
范洄右手一招,拘魂链重新缠回他右臂上,消失不见。谢沚双手扶住喉间,一阵喘息,平静了几分。范洄问道:“哥哥怎样?没事吗?疼吗?”
谢沚抿了抿嘴唇,喉头滚了滚,清晰的说了一句:“原地等着,不许乱跑!”嗓音温柔清越,略有凝滞。
“……”
范洄整个人如遭雷劈,僵直在地,又哭又笑,如同疯癫。未及,双眼一阖,右眼顺着泪痣,淌下一行血迹。划通他半边苍白的脸,异常凄厉。
谢沚走到沈薛二人面前,深深一喏,缓慢道:“沈道长,恩德,小洲不敢,言谢。处理完政事,便想法子,送二位回去。”
沈抟勉强拱手,薛竹忍不住问一句:“谢公子,你是要将他...如何?”
谢沚并不看范洄,只慢慢说:“他自己,自然,知道。”
范洄解下右臂的拘魂链,又解下腰间双刃,投之于地。单膝跪倒,双手抱拳道:“道长大恩,范洄自此永为道长赎业,但有所命,万死不辞!”说完转向谢沚道:“鬼物范洄,向阴帅请罪。自愿囹圄锁身,金枷扣顶,万箭穿心!”本是形同万死的刑罚,范洄却越说越轻快,说到最后,竟难忍欣喜,险些笑出声来。
谢沚右手掐诀,左手剑指一挥,一股金光闪过。薛竹前踏半步,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了回去。若为范洄说话,又如何面对沈抟?
“阴帅且慢...”沈抟深吸口气,怀抱着薛竹的手臂紧了紧,又道:“此事公子虽行得荒唐,可到底没伤谁的性命。能否宽宥一二?”
薛竹和范洄都望向沈抟,范洄笑的更开心了,嗓音沙哑道:“道长你还愿意这样称呼我,我真是高兴!”说完,把双手举在脑后,再不言语。
谢沚又拱手道:“沈道长,身具仙骨,若非此节,本应长生。”
沈抟摆摆手道:“莫要再提长生吧。”
谢沚剑指一横,在范洄颈后双手上一划。万丈金光暴起。范洄被压得双膝齐跪,驼背弯腰。手腕上缠了一团金色的雾气,纵横交错,状如枷锁。
范洄勉强抬头问道:“唐焕然...”
谢沚道:“无事。你去吧。”
范洄最后望了一眼薛竹,向前躬身,整个金色雾气将他包裹而入,范洄痛呼凄厉,名副其实的鬼哭神号。须臾消失不见。
薛竹双拳紧握,全身僵直。
沈抟习惯的在薛竹脊背上摩挲了几下,过阴以来,头一次与他说话:“没伤着吧?别怕。”
沈抟语气波澜不惊,一如脸上毫无表情,让人无法判断他的意思。可薛竹猛的回头问道:“庆幸?”沈抟点头。“后怕?”沈抟点头。“想念?”沈抟又点头。
薛竹惊恐万状,险些坐倒,沈抟抬手朝他后脑上一巴掌,长眉高挑:“想什么呢!我还没死呢!”
谢沚解释道:“薛道长,虽然生魂,通感弱些,却也有。”
薛竹愣了愣,忽然不顾谢沚在旁,展臂把沈抟抱住,几乎陷入身体里,仔细感受,慢慢问道:“没有可惜吗?没有...失望?”
沈抟便如木雕泥塑一般,任他施为。
薛竹好一会才松开沈抟,偷眼看看谢沚,小声道:“师父,你还在生我气啊?”
沈抟摇头:“没有。”
薛竹撇撇嘴:“妄语损道行...”
谢沚拍拍掌,左手一圈,向外翻去。薛竹失笑:“阴帅...现在能说了啊。”
谢沚自己也是一怔,轻声道:“还是叫我谢小洲吧。我们得去孟娘子那走一趟。”语气略微哀愁,倒是顺畅了许多。
三人慢慢行进,有谢沚带路,没多久就走到忘川河边。薛竹第一次与崔易来时,沿途鬼物鞠躬拱手,礼敬非常。这次与谢沚再来,竟一个游魂野鬼也没见到,干干净净,杳无人烟。
就连孟婆的铺子外,也没有一个食客。
薛竹正纳闷,就听屋中叫骂声传出好远:“你们两个憋死的!就不能直接回酆都去嘛?!没事在河边转悠你娘的!”
未等谢沚搭话,薛竹高声道:“林姑娘!你还记得我嘛?!”
孟婆珊珊款步而来,打量薛竹两眼:“郁离子?”又看看谢沚,大喇喇的问薛竹:“怎么死的啊?!”
薛竹脸都绿了:“姑娘姑娘,我这还没死呢!”转身介绍:“这位是我师父。”
沈抟稽首揖道:“孟娘子有礼,久仰。”
孟婆欠欠身,嬉笑道:“若虚子道长有礼。”又回头冲薛竹道:“这么年轻啊?也不错,可就没你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