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入命+番外(86)
也不知望了多久,那白发青年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柄短笛,在唇下呜咽吹了一曲,那幽幽笛声凄怆入骨,仿佛这一路扬帆,走的是白雾茫茫的忘川路,寻的是生死不知的梦中人。
赵判官听他曲中满腹愁思,一颗心好似钝刀割肉。
好在那青年吹完这曲,就收起短笛,低声吩咐道:“拿酒来。”
赵杀左右看了看,并不知酒水放在何处,踟蹰了好一阵,终究是空着手,硬着头皮,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立在赵静身后,替他拢了拢松松垮垮的披风。
那赵王爷浑身一震,满脸惊怒之色,猛地转过身,右手已扣住了防身袖箭的机括——可他忽然看清了赵杀那张脸。
赵杀老脸一红,低声唤了句:“阿静,是我。”
赵静身形微晃,仍像不能置信似的,呆呆看着他。
赵判官只好续道:“阿静,中元鬼市之后,你迟迟不醒,我只好进了你的梦。”
他说到此处,抬头看了看这海上月色,悄声问:“你做的是什么梦?”
赵静慢慢眨了眨眼睛,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多了两抹血色,松开袖箭机括,极轻地笑了一笑:“哥哥真是胡来……我这是极正经的一场梦,偏偏你穿成这样跑来找我。”
赵判官被他说到痛处,红着脸摘下头顶乌纱帽,和拂尘一并远远丢开。
可赵静仍是微微笑着,那双猫儿眼中仿佛是噙了冰冷眼泪,既像是春雨晨雾蒙蒙一片,又像是桃花瘴气晕染开来。
赵判官许久不曾被他这样打量,一张脸涨得通红,把赵静披风重新系了一遍,用力拍平了折痕,想到这诡丽梦境,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阿静,你到底做了什么梦?连哥哥也不肯说?”
那赵静长睫轻颤,双目流情,人低低笑了好一会儿,总算如实相告:“我这次陪哥哥逛了鬼市,回来后多少有些消沉,勉强合了合眼,就梦见了许多年前的旧事。我那时讨了差事,乘船出海,想去海上找一找有没有仙山,山上有没有哥哥这样的仙人……哥哥知道的,我在人间,就这样蹉跎了几十年。”
赵静说到此处,脸上虽然还挂着笑,腮边却多了两道湿亮的泪痕,柔声道:“你看,我明明做的是这样正经的梦,偏偏哥哥来了。”
赵杀再一次见到他眼中含泪的模样,顿时鼻尖微酸,一腔肝胆柔能绕指,低低哄道:“阿静,都过去了。”
赵静闭了眼睛,自己缓了一阵,待他重新睁开双眼,脸色又好看了一些,双颊似胭脂轻扫,双眸似琥珀凝光,歪着头冲赵杀笑道:“哥哥,万一我过不去呢?”
赵判官明知这人生得一张无害面孔,极擅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过去已然栽过无数个跟头,可那又如何呢?
赵杀这样一想,人稍稍迟疑了一瞬,便往回小跑了十余步,而后转过头,冲赵静高声嘱咐道:“阿静,你不要看我,自己随便做点什么事,我们再来一遍。”
饶是赵静极有城府,这一下也是面露错愕之色,他慢慢背过身去,望着漆黑海水出神,过了一阵,才想到要掏出短笛,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曲声过半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遥遥唤他:“阿静!”
赵静忙不迭回了头,一看便看见赵杀从远处冲他招了招手,嘴里高声道:“阿静,哥哥回来了!”
赵静听到此处,仍是有些糊涂,愣愣立在原地,直到赵判官一面喊他,一面大步走过来,解开背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粗布包袱,搁在船板上,装作衣锦还乡,嘴里嚷嚷着:“阿静,委屈你了,哥哥回来了。”
赵判官演得极为卖力,张开怀抱,反复哄道:“哥哥再也不走了,多亏你找到了我,哥哥回来了。”
赵静愕然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姿势僵硬地同赵杀搂在一块,人渐渐地明白过来,渐渐地听懂这满腹温柔,手上力气越来越重,指尖颤抖,抱得越来越紧。
赵判官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并没有想挣脱的意思,轻轻地说:“阿静,都过去了,真的。哥哥也舍不得你,我再也不走了。”
他好不容易从舱室中翻出一张破旧包袱皮,气喘吁吁地跑回甲板,提心吊胆演了这出敷衍荒诞的折子戏,幸好赵静并不嫌弃。明明人已说得口干舌燥,心中仍不放心,凑到赵静耳边小声叮嘱道:“你以后再梦到过去的事,都要记得,哥哥像这样回来了。”
赵静极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抱了一阵,才将额头抵在赵杀右肩。
赵判官此时颇有些唏嘘,双手搂着赵静,将他披风掖紧了,目光无意间一扫,看见缠绕在绞盘上的船锚铁索,身躯登时一僵,生怕激起谁的闲情逸致。
赵静发现赵杀肌肉绷紧,自赵判官肩上抬起头来,轻声问了句:“哥哥,怎么了?”
他额上恰好压出了一点红痕,冲淡了几分灼灼贵气,衬得面庞越发清秀无害,眉目可怜可爱。
可赵判官哪里敢说,硬着头皮牵住了赵静的手,只称风大浪急,将自家弟弟一路领下甲板。
等进了赵静那间富丽堂皇的舱房,赵杀又劝得赵静合眼小憩,自己盛满灯油,剪去烛泪,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直至夜深人静时分,他才敢微微动一动嘴皮,无声地问上一句:阿静打算何时醒呢?
随着巨舶一路逐浪前行,屋中灯焰如豆,赵判官眼皮渐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盹。
他这一觉睡去,依稀梦见海上风雨大作,舱室上下颠簸。
他梦见榻上的阿静赤足下了床榻,把斑斓锦被披在他身上,还悄悄亲了亲他脸颊,而后船外雨声更急,风声更烈,他家阿静腾身一跃,便化作直角无尾的恶蛟之形,虚虚蛟影从巨舶掠至海上,在半空中欢喜得来回腾转,吞吐云气,沐浴风雨,对着月光晒它的蛟珠。
仿佛有人刚刚哄过了它,叫它陈伤愈合,满腔快意作倾盆暴雨。
赵判官不由得想,这梦好生奇怪。
他眼睫不住颤震,勉力将双眼睁开一线,耳边雨声忽然停了,旋而白光一闪,床榻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赵杀摇摇晃晃地撑着桌面,站起身来,硬是走到赵静床边探视。
他初初看时,只以为赵静沉沉睡着,气息匀长,方才都是荒诞怪梦;可一旦赵杀伸手去摸,便发现赵静长发衣衫都被雨水淋得透湿。
赵静见瞒不下去,忙睁了眼,握住了赵杀的手,微微笑道:“哥哥,怎么了?”
赵判官一腔闷火之中,夹杂着缱绻难言的心疼,狠狠训道:“出去淋了雨,也不换身衣服。”
赵静眸光一暗,笑意未消,刚要开口戏谑,就听见赵杀长长叹了一口气:“阿静原本是……是真龙命格,都怪我。”
他当初背着阿静,在孽镜前自顾形影,背上孱弱蛟身不过儿臂粗细,头顶生着两点绒角,而方才梦中一瞥,却见蛟身延绵数丈,身躯粗长,已然长成。这原本是大喜之事……可阿静曾经是龙。
赵判官说到此处,眼前旧事幢幢,哪里还说得下去。
赵静怔怔看着他,也不知道想起了几分,半晌才含笑问道:“哥哥,你哄了我,也想我哄一哄你么?”
赵静这样说罢,似乎觉得有趣,一边笑出声来,一边拧了拧饱蘸雨水的衣袍,搂了赵杀入怀,人当真哄道:“就算命格再好,也只能享一世荣华富贵。哥哥拿了我一世富足,还我世世桃花,难道不是我占了便宜?”
饶是赵杀这样心如铁石的伟男子,也被他说得红了眼眶,许久才摇了摇头,黯然道:“哪有这样算的。”
赵静听得心头微酸,他扪心自问,只觉自己行事偏颇,亏欠哥哥极多,却是头一回知道哥哥也会同他一般胡思乱想,犹豫了一阵,终于按捺不住心头妄念,以一片矜贵自持之态劝道:“要是哥哥真觉得欠了我,不如再演半折戏哄我。我瞧哥哥现在身上穿的衣衫倒是有趣,不知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