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99)
虏兵连着给炸了两回,虽然人是早已有了准备,可马却仍旧会害怕,何况那还是加了铁渣的火药包,马儿受伤,便开始惊跳,有些骑兵控驭不住,便给摔下马来,甚至还有给自己的马踩上了几脚的。桓震瞧准机会,大喝一声,自己的部队裹挟着赵率教所部,向虏兵最为混乱的地方冲杀过去。
他本意之中,是想能够与方才一般,干脆利索地冲了出去。可是虏兵经过方才一次,已经摸清了明军的意图,一见火药包又来,炸乱了自己一片人马,两侧的骑兵当即补上缺口,丝毫不给桓震机会。
桓震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兼程赶来,就是为了救援赵率教,难道现下反而要与他死在一起了么?没法子,只好硬冲,可是若论真刀实枪的搏杀,明军哪里及得上八旗的铁骑?没能冲出多远,已经有不少士卒倒了下来。他瞧在眼里,心中焦急无比,然而若不硬着头皮杀出重围,那是必死无疑。
正在左右彷徨,无计可施之际,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个辽兵大声吼叫,声若裂帛,十分凄厉,便在这喧闹的战场之中,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桓震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却是赵率教的一个部下,大约是战马死了,同自己所部士卒合乘一骑的,身子一挺,跌在地下,顺势打了几个滚儿,滚入了后金骑阵中去。
虏兵瞧见这么一个傻子送上门来,都是哈哈大笑,在马上伸出长刀来砍,但他只在地下打滚,长刀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砍他不到。一个虏兵纵马向他胸腹踩去,马蹄偏了半分,正踏在他的腿上。那明卒的大腿似乎给踩断了,他也不加理会,仍是尽量深入。忽然他一直抱着的双臂一张,桓震瞧得清楚,赫然竟是一个火药包,只听轰然一声,腾起一个火球,虏阵之中,马嘶大作,又是一片混乱。
桓震张大了口,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便是他这么一愣的工夫,又有十几个伤卒,见样学样,抢了身边援军身上带着的火药包与火折子,更有一些是自己带来的援军,索性直接策马冲入后金阵中,就算人给砍死了,捆在腰间的火药包已经引燃,尸首给马儿拖着乱奔,不知便在何处炸将起来。一时间爆炸之声不绝于耳。
倒是赵率教首先清醒过来,急忙喝令士卒趁机突围。后金兵虽然剽悍,究竟也要性命,瞧了明军连己带敌一同炸死的亡命劲头,都不敢上前阻拦,生怕哪个明军士卒忽然发起疯来,抱着自己一同死了,当下只是远远追在后面射箭。赵率教带领全军冲出重围,一路狂奔,直向西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山坡,看看后面已无追兵,这才停了下来。
过不多久,桓震留下接应的一支分队,也由张思顺带着绕道追了上来。查点士卒损伤,自己所部固然只剩下了三百不到,桓震部下也是死伤惨重。
喘息少定,桓震这才对赵率教说明,自己此来的缘由。原来他自打从宁远出发,就向袁崇焕请求先行,一路上日夜兼程,倍道而行,士卒轮流用布带缚在马背上睡觉,终于初三这天傍晚给他赶到了三屯营。叫城之下也是如当日赵率教一般的碰了一个大大钉子。他可没有赵率教那般好惹,直截了当地叫部下后退五十步,用自制的土弹弓向城上丢起火药包来。朱国彦哪里吃得住这一手,吓得屁滚尿流,一叠连声地直叫开城。
桓震也防他挟嫌报复,只在外城休息士卒,一面派出游哨探听赵率教的情形,知道他在遵化不得入城,被迫在城下血战,已经力不能支。夜半又再拔营起行,黎明时分,正在赵率教自忖必死之际,总算给他赶上了。
赵率教又一次死里逃生,庆幸之余,瞧着那些损手折足,遍体鳞伤的残卒,也不由得黯然感伤。然而他毕竟是一方大将,旋即振作起来,对桓震道:“百里,敌攻遵化方劲,你以为现下该当如何?”桓震沉思道:“虏兵势大,我们不能硬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在地下摊了开来,道:“昨日在三屯营宿扎之时接到飞报,督帅在昨日已经入关,若照原先计划,走抚宁、迁安、玉田一线,大约还要后日才能抵达丰润。”赵率教沉吟道:“遵化到丰润,也有将近百里,现下遵化城仍在固守,料想一两日之内,该当不会破得如此之快。”
桓震凝神细想,也想不起遵化城究竟是哪一日给攻破了的,索性暂且将这个问题丢在一边,道:“赵大人,遵化不可保。现下咱们手里,总共只得三千余骑兵,下官来时命他们每骑携带火药包两个,枪弹若干,方才一阵冲杀,已经用去了不少。”赵率教叹了口气,道:“本镇原知野战力不能逮,只想一鼓作气,冲进城里,凭坚据守,哪知道王大人他……”神色之间,很是愤愤。张奇化在旁插口道:“总镇大人,咱们做下属的瞧着,着实不平!这回鞑子忽然破边而入,大伙儿豁上了命赶来赴援,他王……王大人凭什么将咱们拦在城外!若非如此,也不致折损了这许多弟兄!”他心情激动,说到后来,嗓音已经有些颤抖。旁边几个士卒,闻言纷纷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对朱国彦同那王巡抚愈来愈是咬牙切齿。
赵率教叹道:“现下说这些又有何用?”其实在他心中,未始不是对朱王两个的混帐行径痛恨不已,但他自认一条性命,早已经卖给了袁崇焕,哪怕因此而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何况现下侥幸得救,当务之急不是发泄心中牢骚,却是考虑如何保全自己余下的三千来人,等待袁崇焕的援军为上。俯下身去指着地图,道:“那么咱们便去丰润同督帅会合。”
桓震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人放声大哭起来,循声瞧去,却是自己部下的一个士卒,怀里抱了一人,不住呼唤“哥哥,哥哥!”桓震心中叹息,走过去拍拍他肩头。那士卒抬起头来,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哥哥……我的盾牌失手掉了,哥哥便将他的给了我……哥哥……”桓震蹲下身来,只见他怀中那人的背后深深插着数支羽箭,鲜血浸透了衣甲。伸手出去探他呼吸,无意中瞧见他的脸庞,只觉得满是稚气,上唇生了细细胡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模样。
他心中清楚,这个年轻士卒是不成的了,见他胸膛一起一伏地奋力吸气,脸色却是愈来愈青,知道多半是肺叶破了,无可挽救。默然抽出自己腰刀,轻轻放在他兄弟的手中,转身走了开去。良久,只听一声大叫,回身看时,只见他躺在自己兄弟的怀里,脸上露出一撇微笑,已经不再抽搐挣扎。
赵率教叫过张奇化来,问他受伤不能行动的士卒共有多少。张奇化为难道:“总有三四百人。”桓震轻叹一声,指着地图上丰润的位置道:“此去丰润,总也有一百六七十里地,我军带着这些伤卒,无论如何走不快。倘若鞑子分兵来追,半路上给他们截住,只有死路一条。”张奇化道:“桓大人,虏兵方攻遵化,未必便有心追击。”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斥候,满身泥土血迹,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叫道:“禀二位大人,虏兵约一万人自东追来,现下只有十里之遥!”
八十五回
赵率教听了,不由得苦笑,真是说甚么中甚么,怕甚么来甚么。没法子,只得下令迎敌。正要叫士卒列阵,却给桓震摇手止住,道:“不可。我以三千伤疲之卒,当彼一万虎狼之师,弹药有限,此地又无屏障可以依赖,当真硬碰硬的拼将起来,只有全军覆没而已,于大事何补?”赵率教略想一想,也觉有理,然而当此形势,决不能掉转头逃走,那不是甚么逞英雄的行为,而是他这一逃,无疑便是将整个后背露给敌人随便攻击,正犯了兵家大忌。咬了咬牙,对桓震道:“百里,你领能够骑马的先走。”桓震微微一怔,已经明白他的心思,正要劝说,张思顺忽然大声道:“桓大人,赵大人,请准末将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