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前传 朱颜/下卷(109)
可笑的是,在最初,他居然还叫过她“姐姐”。
曾经认错过一个人。那种恨,令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犹未消解。
盲人孩子孤独地在水底潜行,咬紧了牙,默默立下了誓言:从今天起,要把这段往事彻底忘记,如同抹去自己的视觉一样、将这个空桑郡主从自己的记忆里彻底抹去!
唯有彻底的遗忘,才能覆盖掉那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瘦小苍白的孩子随着水流在地底潜行,紧紧闭着眼睛,手里握着那个孪生胎儿做成的小傀儡,薄薄嘴唇紧抿着,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唯
有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出卖了他——那些鲛人的眼泪,从孩子的眼角无声坠落,凝结成珍珠,洒落在通往叶城的黑暗水底,再也无人知晓。
如同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此刻永不回头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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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苏摩孤身消失在了云荒。
沿着青水而行,朝着最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去,一直走入了东泽的南迦密林深处。孤独的孩子在青木塬深处住了下来,与世隔绝地生活,随身只带着那个诡异的肉胎做的偶人。
在那样枯寂的深山生活里,孩子尝试着让那个偶人动起来,用线穿过了肉胎上所有被金针钉住的关节,把它做成了一个提线傀儡。
那个傀儡有了一个名字,叫做“苏诺”。
盲眼的孩子叫它“弟弟”,跟它在深山密林里一起生活,避开了一切人。
——直到七十年后,细数流年、知道外面的世界变迁,知道“那个人”应该已经死去,他才决定重回人世。
对寿命长达千年的鲛人而言,七十年不过是短短的片刻,而对人世而言,重来回首却已是三生。
从他离开那时算起,如今云荒已经三度帝位更替。
康平帝永隆早已去世,在位三十五年。前二十年因为有摄政王时影辅佐,空桑一度欣欣向荣,后十五年却逐渐颓败——特别是摄政王去世之后,在太后雪莺溺爱之下,康平帝无所顾忌、更加放纵声色,终于在三十五岁时因为酒
色过度早逝。
其子睿泽继位,便是空桑历史上出名的昏君熙乐帝。
熙乐帝继位时不过十四岁,因为无所约束,便将继承自父亲的骄奢淫逸发挥到了极致。在位十六年,从六部征收大量的税赋、兴建宫廷园囿,罗致珠玉美人,从东泽到西荒,整个云荒几乎为之一空。
终于,连六部藩王都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在他三十岁生辰那一日发动了争辩,将其废黜,拥立其胞弟睿玺为帝——是为梦华王朝历史上的最后一位皇帝:承光帝。
不过短短几十年,整个云荒便在极度繁华之后堕入了极度的腐朽,内部勾心斗角,外族虎视眈眈,却再也没有清醒的预言者出来警告天下,告诉醉生梦死的空桑人:命运的轮盘即将倾覆,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即将如同梦华一样凋谢。
一切,终于还是走到了时影预见过的境地。
就在那个时候,盲眼的鲛人终于走出丛林,踏足云荒。
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几十年过去,那个瘦小的盲人孩子刚刚成长为清俊的少年,容颜绝世,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和生活。等他重回这个世间的时候,所有一切所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经不复存在——包括那个他曾经叫过“姐姐”的赤之一族小郡主,也早已长眠在那座帝王谷里。
一切都已经是沧海桑田。
归来的鲛人少年甚至没有机会当面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背弃了诺言、遗
弃了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去西市、置于死地?是不是你们空桑人都是这样对待鲛人,就像是对待猫狗一样?
可是,地底长眠的她已经再也无法回答。
盲人少年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失踪之后,那个赤之一族的郡主终其一生都记挂着自己的下落,四处搜寻,却始终未能得到答案。
“那个小兔崽子……如果回来了……也只能去陵墓找我了。”在踏上黄泉之路的时候,朱颜还在轻声低语,有着无法割舍的牵挂,“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也真是有资本任性啊……”
然而,这样的话,盲人少年却再也不可能听到。
当他重新走出密林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空桑已然更迭三代,身为摄政王夫人的朱颜早已长眠地下。
她的一生并不算长,却绚烂夺目,无悔无恨,甚至在死后都被破例安葬在只有历代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帝王谷,和时影一起合葬——她一生中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未曾找到在叶城战乱中失散的小鲛人吧?
盲人少年在与世隔绝了数十年之后重返云荒,躲避着族人的追寻,却在去帝王谷的途中不幸被空桑人抓获,再度失去了自由——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去九嶷山的帝王谷。
而这一次,重新沦为奴隶的盲人少年再也未能有机会逃脱,在奴隶主手里遭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和摧残——之后十年经历的一切,甚至比那一次
在井底噩梦里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实的严酷,胜过术法的作用。终于彻底抹去了他心底对于空桑人的最后一丝憧憬和希望。
经历过漫长的黑暗,眼睁睁看过无数的同族的死亡,盲人少年的心里终于慢慢被唤醒了,他承认了自己的鲛人身份,站到了同族的立场上——同时,怀抱着对空桑人的刻骨仇恨。
关于海皇苏摩的记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在历史的记载里,海皇苏摩在童年时便父母双亡,孤身流落叶城西市,身为奴隶、饱受了空桑人欺凌,最后不堪压迫侮辱,愤而自己刺瞎了双眼。再后来,他被奴隶主送进了青王府——因为盲人鲛童尚未分化出性别,青王钻了空子、把容颜绝世的少年送上了伽蓝白塔顶端,作为一个傀儡师陪伴在等待大婚的皇太子妃白璎身侧。
那之后,便是天下皆知的信史了。
盲人少年成为了青王斗败白王阴谋中的一个棋子。他听从了青王的安排,引诱了空桑最高贵的少女,又转头在诸王面前出卖了她,令其身败名裂。在空桑皇室的婚典上,皇太子妃白璎披着嫁衣,从伽蓝白塔顶上一跃而下,震惊天下。
白王和青王由此决裂,云荒内乱从此开始。而远在西海的沧流帝国借机入侵,从西面的狷之原登陆——不出十年,铁骑踏遍了云荒。
那是空桑动荡的开端,从此,战祸绵延百年。
战火开始燃烧时,引
发这一切的苏摩却离开了云荒。
孤独的盲人少年带着他的傀儡,翻过了慕士塔格雪山,去往了遥远的异乡——他在六合之间浪迹,在日月之下修行,甚至去了遥远的西天竺,佛陀涅槃之地,在桫椤双树之下顿悟,修习到了星魂血誓。
百年的浪迹之后,他最终决定归来,为鲛人一族而战。
——这,就是史书上关于海皇苏摩的所有记载。
终其一生,海皇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孩童时代的这一段遭遇,而其他的知情者,无论如意、还是后来死去的三位海国长老,也纷纷将这个秘密深埋在了心底,就如一切未曾发生。
那个赤之一族郡主的存在被彻底的抹去了,再无踪影。
没有人知道,在百年过后,成为海皇的苏摩心中是否还残存着那一段记忆;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个盲人少年在伽蓝白塔顶上和空桑太子妃的初次相遇、其实是一种冥冥中的夙缘。
——太子妃白璎的母亲,是赤之一族朱颜郡主的直系后裔。
虽然历经三代,血脉已经稀薄,但是太子妃白璎依旧有着隔世而来的清澈眼神,明亮气质,整个人仿佛是纯白色的——即便盲人少年看不见她的模样,却影影绰绰能感受到这种气息,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
不,那不是某一个人,而只是某一个执念、某一个隐痛——那,是童年时内心里萌发过的、对于光明和温暖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