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我的烦恼是多馀的。”他微微一笑,却不觉得更轻松。
饭厅里,公爵正在桌边读一封信。
“你的弟弟,”等他们就座,公爵扬扬手中的信纸,“调到新的单位,一个不会再跌断腿的地方。”
“他提到回来的时间吗?”
“你自己看看吧!”
尤金从父亲手中接过信笺。信的内容很短,跟之前的每一封都类似,通常是简单的问候、近况的报告,从学习使用拐杖、开始复健,到这一次的职务调动,他在信中提到将留在玛珂城内的单位担任文职,直到左腿完全康复。
前面一整段读下来都算顺畅,令尤金难以置信的是复原後的计画,他决定重返前线。
“他要……待到战事终结?”尤金难得在用餐时放大了音量。
两国间的纠纷虽然有进入尾声的态势,却不是一两个月就能解决,就算再耗费一年也不奇怪,难道他真的要多留一年?
“你少寄几次那些宠坏他的甜食,或许他会早一点回来。”公爵开玩笑地说。
尤金很难露出配合的笑容,一股受到欺骗的怨愤泉涌而出。他不懂,曾经见到的那些字句、写著想家、想回来,让他心疼不已的一字一句,并不真实吗?卡雷姆前後矛盾的态度代表什麽?只想骗他回一封信?
最後一个猜测让他十分难受,他曾为自己的回信烦恼,烦恼了很久很久,担心变成另一种鼓励,害怕把卡雷姆拴死在没有未来的恋情里,错失可能拥有的其他幸福。
结果他的担心又是多馀的,他没有感到欣慰,甚至有一点不该存在的失落。
尤金忍不住再三反刍著回信的内容,怀疑是自己写错什麽,以致於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萝汀妮克皱著眉头,表情怪异。
“身体不舒服吗?”他问。
“感觉怪怪……天、天哪!”萝汀妮克忽然发出惊叫,一手按著肚腹,急切地想离开座椅。
“怎、怎麽了?”尤金立刻扶她起来,瞥眼见到椅垫、以及下方的地毯,染著一大滩奇怪的水迹。
等到公爵和随侍的仆人赶过来察看,四周陷入既兴奋又惊慌的骚动,尤金才明白那是生产的徵兆。他茫然遵从指示,把开始另一种恐慌的萝汀妮克抱进房间,对方一路抓著他的手,不忘为弄脏美丽的地毯表达歉意。
医生很快赶来,迅速有效率的进入生产流程,然後是一整夜的等候。
如果把生产的危险性剔除,尤金几乎可以用享受来形容当时的焦虑,因为这是几个月来的头一次,他脱离无解的烦恼,暂时将卡雷姆放到一边。
新生命的诞生,是在隔日午前,太阳正准备释放热力,万物一点一滴变得闪亮的时刻。
他进房间去看他,宏亮的哭声,到了他的怀里便止住。
是一个男孩子,有一张小小的、揪皱的、红通通的脸蛋,来得多麽令人感激!在他灰心沮丧,甚至怀疑自己的抉择,一个美好的小生命彷佛是一种肯定,告诉他一切仍旧值得。
开心的公爵,才抱了孙儿一下子,马上又回到房间外面宣布好消息。
木门把欢欣的骚动阻隔在外,留下一室恬静,尤金抱著小婴儿到床边看他的母亲。
萝汀妮克疲倦的脸庞带著浅浅的笑,视线触及那个刚开始当父亲的人,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尤金,你在笑呢!”
“难道我很少笑吗?”
“你经常笑,但是很少像现在这麽真实。”
尤金没有话可以反驳,他确实快遗忘上一次的快乐是什麽时候,不过他知道他会牢牢记住这一次。
於是佛利德林家的族谱在隆冬时节新添了一个名字——海因茨佛利德林。
如同每一代的继承人,海因茨甫出生就被视为幸运儿,在什麽都不了解的年纪,已享尽祝福与宠爱,受尽羡慕与嫉妒。
好事也的确发生了,停战、和谈、缔约,米卢斯与寇兰之间的纷争在他出生的第一年宣告终结。
一批批基层士兵解散返乡,重新回到原本的工作与生活,部分留下的官兵则进行重新编制。
性质上属於国家整体的事件,对王城的实际影响却不大,米卢斯没有凯旋游行的传统,也不特别崇拜军事领袖,对生活在首都的百姓而言,除了贸易通路的重新开启、东方特产的恢复输入之外,他们多数只对预定举行的慰劳宴会感到兴趣。
慰劳宴会和海因茨佛利德林的一岁生日相距极近,却不互相干扰,传闻王宫为了不和公爵家小少爷的生日撞期,特地延後宴会的日期。尤金虽然笑著表示否认,一般却认为,公爵家贡献了一个本来不需要上战场的儿子,为他们错开两场庆祝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他们贡献出的那个儿子,到现在还见不到踪影,距离生日,仅仅剩下一天。
寿星本人对於大人们藉他的名义所举办的生日庆祝没有丝毫概念,像往常一样在花园玩挖土的游戏,旁边的白色长椅坐著年轻保姆,圆圆的两只眼睛认真盯紧了小少爷。
相对於高报酬,这份保姆工作非常轻松,海因茨的性情乖巧安静,同样的一两个玩具或游戏,就能开开心心打发一整个下午。
保姆无事可做,专注力渐渐涣散,少女的浪漫幻想正要在脑中展开,远远有个人影穿过花园,朝这个方向过来。
她从椅子站起,走到海因茨身前,神情紧张。因为生日宴会的准备,大宅内外到处有陌生人出没,但是他们不被允许接近这个区域,她想不透守卫为什麽让那个人通过?
“不对不对,你走错路了喔!宴会的准备在屋子里!”她抬手指出正确的方向,提高声音喊。
那个陌生人还是一直走过来,他的步伐带著特殊的节奏,雪白与银灰两色构成的军服齐整服贴著修长的身躯。
她应该联想到这个家有个军人儿子,却被那人的相貌扰乱了思绪,她怀疑自己在打瞌睡,浪漫白日梦逃出大脑,变成现实,因为……因为……令少女脸红心跳的人物怎麽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出现?!
“你、你是返乡士兵?你想找一点食物吗?”她的声音变得更紧张。
那人笑开来,亮出一口白牙。
“我是啊!饥饿的心灵永远在寻找食粮,可惜心灵的厨房并不经常开伙。”
什、什麽?完全无法回话,她连听见了什麽都不确定!
他绕过她,走到小少爷的面前,“你就是海因茨,新加入的小朋友吗?”
那张小脸抬了起来,比想像中还要漂亮的小男孩,五官像极了尤金。有那麽一刹那,他楞楞说不出话。
【34】
他绕过她,走到小少爷的面前,海因茨感觉到有人靠近,小脸抬了起来。
比想像中还要漂亮的小男孩,五官像极了尤金。有那麽一刹那,他楞楞说不出话。接著他蹲下来,端详那张脸,笑著说:“我的天,就像直接在脸上签名负责一样,血缘这种东西真是可怕!你一定是新加入的小朋友海因茨,是不是?”
对方说的一串话小少爷全都听不懂,只掌握到最後的关键字,他点点头,指指自己的胸口,“海因……”还没办法把名字说得完整。
“我是叔叔喔!”
“啊!你、你是卡雷姆少爷!?”保姆终於想起家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卡雷姆朝她深深一鞠躬,“少爷这个称呼未免扫兴,我只是个名叫卡雷姆的普通男人,在美丽仕女的耀眼……”
“卡哞哞!”
开心的童音从中截断了花俏的奉承。
卡雷姆楞了一下,“小子,你敢打断我?卡哞哞又是哪一国的发音啊?”说著顺手将人从地面捞起来。
海因茨并不介意被陌生人抱在怀里,小心伸出指尖戳了戳卡雷姆的脸颊,又赶快收回来,“卡哞哞!卡哞哞!”叫了一阵,自己也感到乐趣无穷,咯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