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正南很满意他的乖巧,眼底却蒙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真想把你们都杀了。”
这仿佛随意的玩笑话,春谨然却听出了认真。
他咽下口中残留的腥甜,壮着胆子问:“为何不杀?”
夏侯正南挑眉:“你怎知我不会杀?”
春谨然:“因为你刚刚在无奈。想杀,却不能杀,所以愤恨,所以无奈。”
夏侯正南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像是想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春谨然被盯得不大自在,别开眼睛。
“你真的和他很像。”夏侯正南忽然语焉不详地叹了一句。
春谨然下意识地问:“谁?”
夏侯正南的目光有刹那的柔和:“我的一个朋友。”
春谨然不再追问。他知道这个痛失爱子的老人已起了追忆往昔的情绪,即便不问,他也会讲。在这样一个看不见月亮的夜里,回忆,总是最好的疗伤药。
然而春谨然失算了。
夏侯正南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只靠在椅子里,侧脸看着窗外。
窗外什么都没有,无星,无月,无云,一片黑暗。
春谨然想,或许在夏侯正南的眼里,那黑暗中自有一片别样天地,承载着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不可言说的情感。
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正南缓缓起身,春谨然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人却根本没看他,而是回到窗前的桌案旁,认真端详案上的画纸,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专注得近乎迷恋。
“过来。”仍低着头的夏侯正南忽然轻唤。
这声音太轻缓温柔了,就像怕惊扰到佳人的美梦。春谨然左右环顾半天,确定屋子里再没第三人,才十分受宠若惊地上前。
桌案上是幅人像画,还有些细节没画完,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俊俏男子,已跃然纸上。男子气度文雅,不似武林侠客的飒爽,一眉一眼间,温润如玉。
“这就是,那位朋友?”春谨然问得很轻,很缓,但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笃定的直觉,就好像刚刚的静默中,他也在窗外的黑暗里看见了什么似的。
夏侯正南没有回答,目光仍在画上,口中却问:“觉不觉得你和他长得很像?”
春谨然囧,画上的人俊秀飘逸,眉目生辉,自己和他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都只有一个鼻子俩眼睛,两个耳朵一张嘴。
“似乎……有那么一点像……”春谨然在心里默默向画中人道歉。
夏侯正南总算抬起头,看看他,又去看看画,就这样在他与画之间来回几次,忽然笑了,有一些像是苦涩的东西在他眼里闪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其实我也记不太住他年轻时候长什么样了,每次画的都好像不同。但人就是这么奇怪,越老,越想去翻早前的记忆,越久远越好,可惜,我这些年的记性愈来愈差……”
春谨然心里有些酸,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你们的眼睛很像,”夏侯正南忽然道,言辞凿凿,“尤其是眉宇间不服输的劲头最像。还有聪明,聪明也像。”
春谨然囧,虽然被夸得美滋滋,但也要实话实说:“聪明就是聪明,还能不一样到哪里去。”
夏侯正南一本正经地摇头:“聪明可太多了。有小聪明,有大智慧,有诛心计,有济世方,人心有多少种,聪明就有多少种。”语毕,看着春谨然的眼神里,仿佛带上了“你还太年轻”的叹息。
春谨然还能说啥,只好双手抱拳:“多谢夏侯庄主教诲。”
夏侯正南愣了下,可能没料到他会这么识时务,不过转瞬,又莞尔:“他有聪明,但不常用,相比之下,你鬼心眼太多了。”
春谨然不知道这是讽刺还是表扬,只好尴尬地笑:“也,也还好啦……”
夏侯正南也不与他计较这个,只道:“研磨。”
春谨然没反应过来,待看清老人重新去拿画笔,方才明白,立刻按吩咐行事。
就这样,春谨然开始伺候着夏侯正南作画,待老人最后一笔落下,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
其实完成的画较之前也没有丰富很多,大部分时间里夏侯正南都在提笔发呆,以至于墨滴到纸上,方才回过神。幸而这些墨点的位置都在右侧空白处,后来,那里便伸出几枝梅花,衬着画中人的清雅。
“好看吗?”夏侯正南问。
春谨然不知道他问的是人,还是画功,只得笼统回答:“好看。”
夏侯正南将笔放下,目光却仿佛被锁到了画上,再移不开。然后春谨然听见他说:“我答应过你,会好好照顾赋儿。”
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邪风,打得春谨然几乎站不住。
夏侯正南仍对着画喃喃自语:“怎么办,把我的命赔给你够不够?不,你肯定不满意,赋儿才多大,我都多老了……”
春谨然的心脏剧烈收缩,之前或许是害怕,可现在只剩下震惊。
夏侯正南风流大半生,却无子嗣,一度成为江湖客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无外乎说他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谁料到其年逾八十,竟然得子,一时间笑谈成了奇谈,镴枪头成了老当益壮。也有好事者打探过夏侯赋的生母,但不知是夏侯山庄势力太大,还是夏侯正南藏得太好,竟无一线索。到最后大家也就淡忘了,反正夏侯正南总不会将夏侯山庄这么大家业给个野种,既然是他的种,生母是高贵还是贫贱,也就无所谓了。
可现在,春谨然却有了一个疯狂的推想。
不,或许疯狂的并不是他,而是夏侯正南。
春谨然被侍卫带下去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夏侯正南宽慰他,放心,我不会真把你们都杀了的,只有凶手需要死。春谨然问,如果一直查不出凶手呢。得到的回答是,那就关着你们直到查出凶手。春谨然黑线,那还不如把我们都杀了。于是夏侯正南眼里又露出了“你太年轻”的叹息。
直到很多年以后,春谨然还记得夏侯正南的话——
“与谁结私怨都可以,犯众怒却不行。这是道,放在市井、江湖、庙堂皆准的道。”
这是那夜夏侯正南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也是夏侯正南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明时分,夏侯正南被婢女发现死在卧房。翠植环绕里,鸟语花香中,一代枭雄神态安详,恍如酣眠。然而他确实是走了,带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带着追忆往昔的伤怀,带着凶手必死的执念。这个百岁老人或许有着这个江湖上最高强的武功,最庞大的势力,最深藏的情感,却终是,敌不过岁月。
白幡蔽日,哀声震天。夏侯山庄,大丧。
乱作一团的侍卫婢女,逃的逃,散的散,十四位少侠被各自师父从牢里带了出来,摇身一变,倒成了守丧之人。闻讯而来的江湖客三教九流,有虎视眈眈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纯凑热闹的,也有趁火打劫的,主持祭奠的圆真大师一一应对,总是护住了夏侯山庄最后的颜面。
但谁都知道,漫天纸钱里,一代武林世家,倾塌。
打下这份家业需要多少时日,春谨然不清楚,但他却清楚地看见,湮灭,只在一瞬。
七天之后,夏侯父子下葬,仁至义尽的各大派离开夏侯山庄,各自回家。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沉痛,但心里呢?
没了夏侯山庄,谁是下一个隐形霸主?杭家?青门?寒山派?
春谨然不想去思考这些,却总下意识去想。裴宵衣说人心险于山川,夏侯正南说有多少种人心,就有多少种聪明,他知道他们都是对的。可他仍不愿意这样。
从回到夏侯山庄,春谨然就没寻到与裴宵衣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最后,他也只能远远看上一眼。那时靳梨云正抱着夏侯赋的牌位不肯放手,靳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发作,裴宵衣只得上前去夺,最后牌位夺下来了,脸上也挨了几下,激动中的靳梨云不管不顾,指甲在裴宵衣的面颊上划出浅淡血痕,隔着那么远,仍刺痛了春谨然的眼。
喧嚣散去,满目荒凉。
龙飞凤舞的山庄匾额下面,只剩孤家寡人的郭判,祈万贯,丁若水和春谨然。
纸钱的黑色灰烬被风吹起,带向空中,带向遥远,最终消失在天边。
郭判长叹一声:“什么富贵权势,都他妈黄粱一梦。”
祈万贯苦笑:“人活一世,总要有个奔头。”
郭判皱眉:“惩恶扬善,不比争权夺利强?”
祈万贯谨慎后退,躲到安全距离,然后露齿一笑:“郭大侠,道不同不相为谋。”
郭判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钱篓子。”
祈万贯眉开眼笑:“借你吉言!”
郭判再不想和他说话,转身来到春谨然面前,直来直去道:“听说夏侯正南死前找过你?”
山庄人多嘴杂,这个“听说”的出处无从查起,春谨然也不愿深究,坦然相告:“是的。他怀疑夏侯赋的死不是意外,想问问我的看法。”
郭判瞪大眼睛,显然十分意外,他以为夏侯正南囚禁他们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儿子死亡的现实,毕竟十四个人的供词一致,他实在想不出有何可疑:“我以为,他是想问赤玉……”
春谨然皱眉:“人都死了,谁还有心情关心秘籍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