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闲潭梦落花(30)
放下牙筷,他额头已渗出一层薄薄的虚汗,这时才察觉到四周异常地静寂,璇玑阁主早已结束用餐,将盘碟搁到一边,正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怎么不喝完?”
“我吃不下了。”云毓低声道,从来到璇玑阁,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重复同一句话。如果放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他绝不会想到,一餐简单的饭食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不仅痛苦,而且有口难言。
苏宴却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不快,只是略一示意,从人上前撤去残余饭菜,端上一只小巧的琉璃盏。
“你体力太弱,坐着歇一会儿再回去。”他说道,“愿意就尝尝味道,吃不下也不必勉强。”
晶莹的流离盏里盛着蜜桃杏仁豆腐,浅粉色桃片切成半月形,铺在洁白的杏仁上,其间点缀几颗殷红樱桃。只是闻到桃汁鲜美清甜的气息,难受的感觉就仿佛平息了一些。
苏宴看着云毓将杯盏凑近唇边,轻轻啜了两口,蹙紧的眉心随之变得放松,脸色也显而易见地好转,杏仁清润,桃汁养心护胃,奚茗画搭配的食补方式不仅见效迅速,而且美味。
他说道:“我记得你之前提起,阿苏为云堡制定的筹备御敌方案,有几处看不懂?”
云毓神色微黯,点了点头:“是。”他没能与小苏重归于好,自然也没有机会询问。
“如果还记得,不妨说一说。”苏宴道,“或许我能解答一二。你弄清后再写信告知云堡。”他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顿了顿又道,“你终归曾是堡主,须得为跟从过你的下属族人着想。相信阿苏知道了,也一定会觉得安慰。”
云毓的身体一颤,慢慢抬起头。如果换做其他人这样说,他必定不会当真,小苏可是才智纵横的人物,又深悉云堡的地形和内情,他提出的建议,旁人凭什么空口说要解惑?但苏宴不是旁人,而是传说中的当世奇才、学究天人的璇玑阁主,也是小苏的长辈。
过往一年里,辽人断断续续地滋扰边关,直到冬季天寒地冻才暂时退去。可以想见待到春天气候转暖,又将是外虏兴兵犯境之时。如果能未雨绸缪,进一步完善云堡防备,下属们和附近百姓的处境会更安全,小苏的苦心也不至白费。
“我都还记得。”他顾不上多想,几乎是急促地说道,“请阁主指点。”
半个时辰后,云毓怀着由衷的谢意离开轩厅,坐上小轿回到揽霞居。
苏阁主的才学与洞悉令他既敬慕,又惊佩,断崖处的铁链桥如何在紧急情况下快速收起,通往山下的关卡怎样设置机关,又如何保障存粮充足,似乎只消自己稍作描述,阁主就能立即明了每一项错失的关窍所在,解释得准确又精当。那些纠结已久的不明之处,经由点拨,也豁然开朗。
这就是常言说的能者无所不能么?他困惑地想着,或许小苏的学问就是一脉相承自璇玑阁,苏宴作为阁主自然游刃有余,能够举重若轻。
可是苏阁主从未到过云堡啊,为何将得到的解答与脑海中实际情况相互印证,总能丝丝入扣,连细节处都分毫不差?即使身临其境也不过如此了。
云毓在灯下展开苏宴一边讲解一边顺手列明的要点,璇玑阁主的字是端庄凝肃的颜体,苏聆雪却一向偏爱柳体丰骨内蕴,而且常用飘逸行书而非正楷,所以一眼望去笔迹截然不同。
茫然地,他叹了口气,觉得本就迟钝的脑筋似乎已经拒绝转动,只余下心底漫漫的酸楚。大概自己确实太笨了,远不能懂得真正的智者有多聪明。
随后的日子,每隔几天,璇玑阁主会派人请云毓一同用一次晚餐,饭后叙谈半个时辰。云毓将御敌方略里遇到的问题向苏宴一一请教,返回小楼后再写信给老总管,托璇玑阁帮忙送往苍山。
就像早年双亲突然辞世那段时间,连给白清洲简短地回一封信都异常艰难,他现在同样感觉吃力又疲惫。然而不可以逃避,对于云堡和小苏,他已然辜负良多,就像阁主说的,必须尽力将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做完。
要将解决诸般疑难的方法说清,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做到,有时还相当复杂。他往往不得不在内心挣扎许久,才能勉强提起笔,一笔一划落在纸上。如果不是苏阁主每次都会将要点列明作为参考,云毓怀疑自己早已力不从心地放弃。
其余时间,被动地吃饭,天气晴朗时在莫云海的水潭边散步,听侍女们读落魄书生的故事。他最在意的还是晚间的琴声。当夜幕低垂,万籁俱寂,他会在楼上卧房里不由自主地期盼,等待潮水般的音韵如期而至,陪伴枕侧,连梦境也变得恬适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