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16)
他还要再说什么粉饰,谢太初忽然开口:“我似乎从未对郡王提及父母出身?”
赵渊还在沮丧中:“是。”
谢太初为他整理好衣物,又在盆内洗净双手,坐在踏遍。清冷的月辉从窗户外铺洒下来,落在了谢太初的膝头。
他过了片刻才开口道:“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不多了……我家本在胶州,不过佃农,父亲种田为生,母亲做些针线活维持家用,家中有姐姐二人,一家五口勉强生活。便只好划地抵税,将田地统统减价抵卖给了当地一个末流宗亲……后来光景逐年不好,庄稼收成不够,这样两三年下来,田地没了。”
他语气平平淡淡,可说出来的事情赵渊从未听过。
“农民没了田地,便是死路一条。正巧遇上大旱之年,父亲租种的田地竟然颗粒无收,大姐、二哥说我年龄小,把吃的省下来给我……自己去山上挖树根吃,后来树根也没了,便吃观音土。吃了观音土只有撑死一条路,于是我便没了兄姐。”
谢太初谈及自己的过往,谈及家人的过往,却十分平静,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可赵渊听得心疼,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再后来……有一天早晨,母亲给我端了碗肉汤。”谢太初道,“那碗肉汤鲜美异常,我连一口汤羹都没有剩余。这样熬了几日,母亲又给我一碗肉汤。几日又几日……于是村子里的人死了大半,我却活了下来……再然后我被倾星阁主无忧子搭救,拜在了他的门下,修了无情道,直到现在。”
乐安郡王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抑郁,逐渐被谢太初吸引了注意,开口问道:“那、那令尊令堂呢?无忧师父有没有救得了他们?”
谢太初抬头望月,过了许久许久,才低声道:“灾荒之年,饿殍遍地。哪里有人能够幸存?”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眸中,映衬着月光冰冷的颜色,无故带上了许多的忧伤。赵渊只觉得心头骤然一痛,眼眶中有泪落下。
“殿下为何哭泣?”谢太初问他。
“我……”赵渊含泪笑了笑,“我为太初际遇而哭。我从小锦衣玉食,没料到太初以前这般苦。”
有些仓皇的擦泪,可泪不间断。
谢太初看了他半晌,从怀中掏出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脸颊。
“世间比我之际遇凄惨百倍之人还有许多。有母亲失去了爱子,有丈夫失去了妻子,有亲人失去了弟妹……他们在红尘中挣扎,失去过田地、遭受过灾难,颠沛流离、身微命贱、不如草芥。”他指尖冰冷,说出的话也分外冷清,“相比之下,我还有师门,受帝王天家供奉,与殿下结发为夫妻。并不值得为此落泪。”
“太初……”
“殿下还有小家可回。而众生之家在何方呢?民生多艰,自古如此。若要落泪,殿下便为这天下苍生而哭吧。”谢太初说,“更不必为我。”
谢太初站了起来,叹息一声,回头去看赵渊:“如今殿下知道,我不是什么显贵,更不是什么谪仙,只是普通农民出身,如此而已。接下来要为谒陵随行准备,事物纷杂,便在道录司起居。不回郡王府了。”
赵渊眼睁睁地看着谢太初躬身行礼后飘然而去。
第9章 谒陵之乱(一)
泽昌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一。
霜降日。
贤帝谒陵。
此时昼短而夜长,寅时天依旧漆黑。
可在京城的文武百官、以及自周边地区有了皇帝旨意回京的封疆大吏和宗室皇亲也纷纷起了个大早,华服重甲于身,精神抖擞等待着。
自大明门往德胜门门,已清街警跸【注1】,铺洒黄土。千余禁军及伴驾侍从队伍,早在午门前静候。
只待陛下出行。
贤帝上次去往天寿山谒陵,还是十年之前,顺穆圣皇后入陵之时。如今贤帝年迈,此次谒陵必定是他帝王生涯中的最后一次。
众人皆知这意味着什么——
新旧更迭,薪火相传。大端朝又将迎来一个新的世界,无人不期盼着在即将到来的舞台上粉墨登场。
*
“殿下,我们得出发了。”奉安入宅急催,“天子玉辇仪仗已经开拔,奴婢从外面看着,龙纛【注2】已经出城,后面就是四卫营,连道士僧众都出去了,凝善道长也出了城。还有文武百官的队列……都能瞅着队伍最末的番旗奴婢才回来的。咱们再不走就给落下了。”
赵渊彼时已着好道服大氅,在还巢内坐着,听奉安此言,假装没听见凝善二字,略过问:“可见我父王和大哥?”
“不曾。”奉安说,“现下往德胜门方向的全是出城的队伍,人山人海的,谁也进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