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343)
撇开这两次大规模扩张不论,尽管历代都兵戈不断,重央的人口数量还是一直在涨,官员数量也随之增多,除开外派的遣使,较之百年前立朝之时,已然增加了一成有余;虽然增速不快,官员里也多是平庸之辈,但有识之人的确是在越来越多,书塾的门槛也低了不少。
能识字就能读书明理,对世间诸事产生自己的想法,对已存之理产生质疑;这样的人多了,难免会动摇到统治者的地位,但矛盾之处就在于,这些人又是发展所需。只要重央还在继续壮大,这样的人就必然会越来越多;或许终有一日,他们会对世界形成清醒而成熟的认知,会发现帝王也只是凡人而非天命,质疑并试图推翻皇权的统治,希望能做自己的主人——这便是启蒙开化,是自我觉醒。
这些变化太细微、太缓慢,被极好地隐藏在繁荣昌盛的外表之下,若非听蓝祈说起,夜雪焕根本就不会留意;但他无法否认,这样的趋势的确是存在的,只是过程实在过于漫长,很可能要百年、千年、甚至数千年,无人会关心那样遥远的未来,也根本就看不到那么远——但楚后看到了。
他忽然隐约明白了一些她的意图,顿时毛骨悚然,背后起了一身冷汗。
蓝祈继续道:“先楚后曾言,一旦民智开化,开始向往自立自主,帝王的存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再也不能是天下的拥有者,而只能是民意的领导者和执行者。帝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一旦发现这种苗头,就必会设法扼杀,唯一的办法就是集权于皇室,不让任何人有力量反对和威胁皇权。而当集权到达一定程度,皇权彻底失去制约……便是失控、颠覆和革新的开始。”
“一派胡言。”楚夫人嗤笑,仿佛是听了一个类似鱼能飞天鸟能遁地的妄言一般,“缃绮岂能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我重央如今国泰民安,必能万世不衰,何来的失控、颠覆?你这般妖言惑众,已是大逆之罪,若是传出去,御赐金腰牌也保不住你!”
她像是捉住了蓝祈的把柄一般得意洋洋,而蓝祈只是用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转头问楚悦之:“楚公明白先楚后的意思么?”
楚悦之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嘴唇发白、双手发抖,用同样的眼神看了看楚夫人,只是其中的意味更加复杂,除了失望惋惜,竟还有些羡慕。
楚长越目瞪口呆,南宫秀人也完全懵了,两人都用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目光看着蓝祈;夜雪焕陷入了深思,凤目中甚至有了些惧意,唯有楚夫人还能笑得出来——这种时候,唯无知方才无畏。
楚悦之自然明白楚后的意思——皇族也好,门阀也罢,都不过是时代的产物,是最早一批开化的人,所以才掌握了最多、最好的资源,成为了征服者和统治者;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脱离愚蒙,开始追寻本真,上位者为了自身利益,也会开始互相吞并蚕食,原有的制衡逐渐被打破,权力集中于越来越小的范围之内,最终失控爆发,再重新分割。而曾经的上位者失去了优势,最终要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
凤氏于群雄割据时统一天下,自此开启了一代盛世,这便是集权。千年后朝纲混乱,皇权失去制约,各地义军四起,这便是失控。夜雪氏最终定鼎,这便是重新分割。
历史已经证明过这条规律,谁能断言未来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一条会耗时成百上千年的觉醒之路,是一个跨越历史和未来的局,他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其中渺小的一粒砂砾;无论他退或不退,哪怕是要与夜雪氏斗到底,哪怕最终他赢了,也不过是成为那个集权的中心,最终逃不过衰亡的末路。
说得故弄玄虚一些,这才是天命和大势,无论他们在其中如何挣扎、如何自相残杀,都逃不出这个既定的框架;身为当下的上位者,他们或许能拖慢这个进程,但永远不可能阻止,因为这是天地之理,是世界自身发展和进化的需求。
这才是蓝祈那句“影响不了大局”的真正含义。
——楚后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楚家,甚至也没有夜雪氏、没有重央;她眼中所见的,竟是千百年后的未来。
但这个未来太遥远,遥远到对当下之人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影响和意义,比如楚夫人就不能理解,比如场间的侍卫都一脸茫然、面面相觑,绝大多数人都只会当做无稽之谈;但夜雪焕能懂,楚悦之也能懂,所以才会觉得无比恐怖。
楚悦之突然间就觉得好生无趣,一下子就没了斗志,自以为已经看得极为深远,自以为能为楚家谋取长存;可陡然就被告知,一切的算计都只是在把楚家往无法逃离的末路上推,那他还有什么可执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