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淮安(57)
这工部掌固平日里就是个靠家族庇荫的草包,如今指定是吓傻了口不择言,才在这个时候把话捅出来。
有人沉默着看笑话,有人气愤却无从辩解。
朝堂一片沉默。
在这死寂一般的沉默里,龙座上的人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却是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掌固,只是淡声吩咐淮安王:
“让人进来吧。”
萧道坤应声出去,几息的功夫便返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温和善良的年轻人。
众人觉得这年轻人面善,均是一愣,而后便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忽然有人道:“你们说,这像不像郑……”
“……可郑家不是满门抄斩?”
一片切切察察的声中,萧道坤领着人走到御前,拱手道:“启禀陛下,郑家遗孤郑礼带到。”
群臣哗然。
萧道坤说完便归列,在转身的刹那,冲段青竹安抚地笑了一下。
段青竹同他对上视线,只觉得心口像是有蜜糖化开,垂了眸子,不露痕迹地弯了弯眼睛,心里挺高兴。
他稍微一想便知道一定是萧道坤救了郑礼。
就如同萧道坤当初保下自己的性命一样。
方才,他其实听那掌固说他做过小唱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他早就接受自己曾经有过的这个身份。那些年南风馆的日子磨平了他的傲气,给他无论置身何地都能冷静思考的勇气。况且,以他现在的身份,区区一个语焉不详的指控也奈何不了他。
萧道坤还要安慰他。
这么点小事儿,那儿就至于了。
他想。垂下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他这厢想着,那厢郑礼已然叩拜过皇帝。
皇帝道:“寡人这些年派人查访多年前的案子,发现周氏联合张氏、谢氏、苏氏处置了很多朝廷的肱股之臣,罪名大都语焉不详。”
皇帝走下御阶,亲手扶起郑礼,缓声道:“卿可愿以郑氏遗孤的身份代表那些死去的忠臣,为他们见证沉冤得雪?”
郑礼抬起头,抿紧嘴唇忍了又忍,终是留下两行清泪,再次伏跪在地,颤声道:“是。”
皇帝便颔首,拍拍他的肩膀。
而后转了方向,几步行至段青竹身前,缓缓道:“卿,可愿以段氏遗孤的身份,为含冤而死的忠臣,做个见证?”
段青竹一愣。
而后在满朝文武或恍然或震惊的目光中,俯身下拜,行稽首大礼,口中称是。
再抬首,眼中潋滟,已然泪流满面。
伴着郑礼清朗的陈述,认证物证依次面圣。
正午的日光下,郑氏和段氏的遗孤代表逝去的忠魂见证着,一切以权力和贪婪为目的做下的罪恶无所遁形。
沉冤终得昭雪。
九泉之下的英魂,得以瞑目。
隆安十一年。
隆安帝撤内阁。周阁老、张瑞等人以谋逆、残害忠良之罪抄家处斩,周氏长女宜妃赐死。沈爻虽参与谋反,但念其召回兵力及时,戴罪立功,遂处其官降一职、罚俸三年。
至此,把持大魏近百年的周、张、谢、苏四家为首的老氏族走向没落,以淮安王、太傅为首的革新派正式走上历史舞台。年轻的隆安帝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政治改革,史称隆安之治。
历经二百年的大魏王朝从此焕发新的生机,走向又一个辉煌。
散了朝,郑礼随人流走出大殿,抬眼瞧了瞧偌大的魏宫,只觉恍然如梦。
当年郑氏抄家灭族的时候,他不过半大个孩子。前脚还在巷子里听人说书,后脚就瞧见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破了他家府门,有家丁上前阻拦,瞬间就见了血。于是女眷尖声的哭叫隔着一整个巷子都听得见。他吓傻了,手脚冰凉地在原地不知所措。
郑府堆满了官兵,他不敢回去,只能惊惶地出了茶馆,跑到阴暗的窄巷里蜷缩着,听着巷子那头传出半点声响就能吓得手脚痉挛。渴了就就着路边的积水喝几口,饿了就到馆子旁边扒拉些剩饭,把一身锦服滚得泥和着土看不出原样。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有一日,街里街外忽然都一股脑地往菜市口涌去。他被夹在人流里,零星听到几个字眼,什么“处斩”、什么“郑家满门”。
他脑子“嗡”的一声,忽然就不管不顾了,大叫起来:“怎么就是满门了?!唔唔……”我呢?!还有我没被抓去呢!一定还有很多活着的人的!
他话没说完,猛地被人群中伸出的一只手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马车里。
他也没了反抗的力气,上了马车就蹲在角落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淌下泪来,一抽一抽地呜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郑礼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秘密去往北境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