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泊京和叶梓安面面相觑,谁也不晓得小皇帝是想干什么,半晌,叶梓安蹙眉道:“陛下,您知不知 道,两个时辰前您刚被当胸来了一箭?那一箭稍微再偏不到一寸,刺入肺腑,便是神仙也难救,您现在 不该出帐子。”
“朕受伤的消息瞒不了太久。“明挽昭说,“陵西援兵若是还不到,凌阳关至多也撑不过三日,若是 城中军心溃散,恐怕今日也撑不过,朕得去城楼上,让将士们安心。”
短短几句话,明挽昭却说得有些费力,每一个字音都会扯得伤处剧痛,但他思绪并未受到任何干 扰,反而愈发清晰。
他面色无悲无喜地瞧了眼叶梓安,说:“帮朕更衣,劳烦了。”
叶梓安拗不过他,但怎么也不让皇帝穿甲胄,那东西太重,天子如今这单薄的身子,别说上城门楼 上去,怕是还没到长阶,人就被压垮了。
最终明挽昭是披着狐裘走出帐的,营地中安谧,没什么动静,沉闷得让人压抑。
“朕,想去瞧瞧小叔。”明挽昭忽然说。
叶梓安愣了下,随即点头,“好。”
齐雁行战死凌阳关外,身上血肉模糊,瞧不见一处好地方,明挽昭也分辨不出都是些什么伤,刀剑 或是棱刺,但总归是留了全尸。但他手中攥着的是一柄薄而锋利的长剑,并非平日用的长枪,明挽昭认 出来,那是云溪剑。
他拿着曾经心上人的佩剑赴死。
昱北儿郎从年少至今,深情不变,至死不渝。
明挽昭没取回云溪剑,只是转过身说,“走吧,去城楼。”
出了营地即是城门,明挽昭便只需走过去,厚重狐裘将他一身伤痛掩得严严实实,路过马厩时,明 挽昭忽地瞧见了被拴在里头的乌玉雪,于是微怔。
叶梓安瞧见他的眼神,说:“戎绍回城时,您这匹马等在城门口,便牵回来了。”
他说完,却蓦地愣住了,神情有些匪夷所思。
天子瞧着那匹马,不知为何,竟忽地落了泪,像是忍了许久一般,那泪如珠子般滚落下来。
叶梓安一直知道明挽昭伤心,却不知他竟也会哭,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玩权弄术的帝王,一个能忍辱 多年隐忍不发的人,这样一个人......
竟也会因悲伤而落泪么?
但明挽昭什么都没说,轻描淡写地拭去泪痕后,走上前轻抚着乌玉雪的鬃毛,那马也蹭着他微凉的 指尖,如同予以回应一般。
明挽昭拍了拍乌玉雪的颈,低低地说了句没人听见的话。
“回来就好。”
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邑京城,刑烨回衙门没多久,便有人匆匆来报,说是苏府走水了。
刑烨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走水这事儿也不该来报给他,便问道:“哪个苏府?”
“还能哪个!苏晋淮苏大人的苏府啊!”那人急得不行,“国子监的学子都在那了,火是苏公自己点 的!”
刑烨脑子嗡的一声,才反应过来,手里文书啪的一声落在了桌子上。
苏府这场大火是蓄谋已久,浓烟滚滚,府外的长道上,跪满了国子监的学生们,学生们泪湿衣襟, 哭声一片。
刑烨和叶澹然走后,苏晋淮便遣散了府中本就不多的下人,唤了国子监的学生们来,令学生们在府 门外,隔着门,苏晋淮在府中痛斥乔自寒大逆不道。
戕害朝臣,通敌窃国,其心可诛!
待刑烨与徐知微叶澹然等人闻讯而来时,火势已蔓延开来,刑烨全无素日精明模样,吼道:“你们就 这么看着!怎么不进去救人?啊?救人啊!”
学生中有人掩面泣道:“是先生,先生不准我等进门,要我等......要我等成全了他啊!”
刑烨几乎不敢相信,这群迂腐蠢货就眼睁睁看着苏晋淮自.焚!
偏偏此时大火中传出一阵嘶哑狂笑,苏晋淮在浓烟中嘶声力竭:“为官三十载,尽毁一念间!老夫入 仕至今,忠君忠民无一刻敢忘!一念错信奸人,以至今日之局,老夫愧对大梁!愧对陛下!今愿以身殉 国!绝不苟活为奸邪之臣!”
一阵咳声骤起,苏晋淮的声音弱了许多,却浸透了癫意与放肆,他谨小慎微半辈子,终在此时放肆 了这么一回。
“圣元年间,外族打至凌阳关口,今又我大梁又受此奇耻大辱一一何堪回首,何堪回首啊!”
刑烨说不出话,泪已先涌,终是忍不住上前两步,嘶声道:“苏公!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火光炙热,再无回应。
府门外学生跪倒一片,刑烨也满面泪痕,他怎会不知苏晋淮这一死是为了什么,可他一生德高望 重,为大梁尽心竭力,暮年竟落得如此收场!再多目的算计,也改变不了他今日为大梁引火自.焚之悲 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