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郎(98)
尽管经过准备,比起尽善尽美的殿阁来,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过显然是建筑的时候用了些心思,一进院中,就是一片茂密的葡萄藤蔓,遮去日光,竹木构架的房屋,屋檐特意挑高,大量艾草薄荷熏蒸后,林间的穿堂风一吹,气味颇为怡人清爽,房内家具倒还齐备,只是擦洗晾晒过数遍的床板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漏网之虫,爬得十分悠然自得。
镜郎热的不行,面上的脂粉掉的零落,便先由瑞香带进里屋去重新梳妆,听得外间动静,门扉吱呀一响,有人进来,先是同瑞春、瑞云两人打了招呼——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同瑞云也是十分熟悉,随后便听见她朝长公主道:“多年不见,殿下风采如旧。”
“寅娘,多年不见!”
镜郎隔着纱帘往外望出去,正巧瞧见那女人满面春风地起了身,侍立在长公主身侧。
那女人约莫二十多岁,快到三十年纪,仍然梳着未嫁发式,拢了几支细巧银饰,皮肤白皙,神色安闲温柔,身段窈窕,衣饰虽不富贵,却整洁得体,半边秀美的侧脸掩映在天光之下。
两人语气热络,不像十多年未曾照面,倒像分别十几日的好友,你一言我一语,谈起了近来的天气、今年的年成。长公主问她父母兄弟,她口齿便给,三言两语答得清楚明白:“父亲领着小弟下田去了,晚间再来给殿下磕头,母亲在看厨下准备饭食,长公主但有什么,且吩咐阿寅。”
瑞香为镜郎匀过脂粉,他便掀了帘子出去,看清宋寅娘的面容,登时一怔。
他方才窥见的半边侧脸光润如玉,而另半边脸贯着一道蜿蜒肉疤,从鼻梁处起,斜斜往下,直拉到耳根,仿佛浓墨重彩的一“捺”,将她清丽可人的面容切割成不均的两半。那疤痕凹凸不平,不像是整齐切口,反像是被什么人刻意细碎地挖去了肉,虽然是陈年旧创,却依然泛着可怖的暗粉颜色,随着她的一笑,愈发显得狰狞不堪。
她与镜郎对上视线,低下头,歉意地一笑,并未露出伤心神色,从容地欠一欠身:“吓着小娘子了。”
“这是我们家姑娘。”长公主简略地介绍,朝镜郎招了招手,镜郎便过去,依偎着她坐下,“从小被我娇惯得不成样子,到了这个年纪,忽然好奇起一般人家的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么说,实在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只是我不忍驳他,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帮助。”
宋寅娘保持着礼敬的姿势,垂着头,微微笑了:“怎么谈得上帮助,长公主有话,吩咐我去做便是了。”
“娇娇,这是你宋家姐姐,闺名寅娘。”长公主笑着道,又从瑞春手里接过一个妆匣,“寅娘夏日里才过的三十岁生辰不是?给你准备了些钗环首饰,平日里无事,戴着玩儿吧。”
宋寅娘并未推让,笑着谢过,就道:“按规矩,总账与细账都已备好,云姑姑什么时候方便,就在西厢对账,还请殿下与小娘子稍作安歇,再看午饭摆在哪里。”
长公主对下一贯体恤温柔,但镜郎能感觉出她对宋寅娘格外的欣赏,就连镜郎,也要为她的从容气度所打动。
从宋寅娘的反应和谈吐来看,她应当是读书识字的,通晓典故的。
一般的小户人家,能把儿子送去认两个字就已难得,女儿么,能帮衬家务,做做女红也就够了,到了年纪,随便打发嫁人。她身段和相貌都颇为出挑,至今没有婚娶,只看不是她父母来回话,就知道如今家里是由这个未嫁之女做主的,顶着这么个晃眼的大疤理事管家,打点田庄……背后得有多少故事?
对于镜郎的深究视线,宋寅娘也没有着恼,仍然和煦,朝镜郎点了点头。
“距离午饭还有些时间……娇娇累不累?”
见镜郎摇头,长公主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对寅娘道:“这么着,就劳烦你带娇娇随便走走,到厨下去,瞧瞧你们的柴火灶,顺带啊,剪两枝新鲜的葡萄回来,给我尝尝。”
第60章 五十九
蒲桃园的主屋并不对称,而是随着山势与园中流水布局,呈现南北窄而东西长的圆弧形,从主屋出来,便是成片成片的葡萄藤,此外就是些竹木与寻常的梨桃杏树,夏末正是丰熟季节,满眼绿意遮挡住毒辣日光,灰白碎石拼接出来的小路仅够一人行走,却还算坚固,想来雨天也不至于踩得满脚是泥。
寅娘脚步利索,一边走,一边为镜郎漫漫指了园中布局:这一处是他们一家人起居坐卧的地方,那一处是园子里做活儿人的下处,那里是马房……
又与许多园中人擦肩而过:七八岁留着两根发黄细辫子的小丫头,走路蹦蹦跳跳,一笑露出一口豁了的牙;满头花白身材健壮的老妇人,背着两大捆柴火;神色憔悴面相古板一身青黑颜色的中年女人,对着寅娘一笑,倒还有几分活气儿;还有几个结伴而行、臂弯里挽着篮子的女人,最大的一个不过二十岁出头,小的那个至多十三四岁,却都梳了妇人发髻,衣裳十分光鲜,不是绸,也是上好的提花棉布,目光却躲躲闪闪,似乎被什么吓破了胆儿,见到镜郎这个生面孔,一个个都低着脑袋,恨不得缩到土里去,寅娘同她们说笑了两句,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才被自己的同伴挽着胳膊,鼓着劲儿,磕磕绊绊地和镜郎问了好,声音没比蚊子嗡嗡大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