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郎(196)
一睁眼,屋中却空无一人,只得自己洗漱了,换了衣裳,又裹上斗篷,下楼去寻。
驿馆不过是一进院子,两层建筑砖石垒就,一楼用饭,二楼住人,旁附的厨房、马厩就都是泥墙草顶。镜郎循着气味下了楼,进了院子,听见厨房里有人说话,不是君泽或青竹,嗓音清脆,十分动人,还有些说不出的熟稔。
深蓝的土布帘子一掀,露出张盈盈的笑脸,荆钗布衣,风尘仆仆,仍不掩他倾国之色,在乡野嘈杂之地,更格外显出质朴天然,不是寒露,又是哪个?
说来也怪,两人也不过几个月的交情,既无血缘,也无姻亲,说得上是相交甚浅,还是因为林纾认识——他也算是和林纾彻底闹翻了。可在这荒郊野外,见了寒露的面儿,却是说不出来的高兴,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二公子醒了,来,把这药喝了,二三日,保你就好了。”
寒露也是一般的熟络态度,拿带笑的眼神与镜郎打了个招呼,便抬手叫人过来,若不是他陡然出现,把一大土瓷碗的滚滚汤药送到镜郎眼前,镜郎几乎没发现他就在当场:这高大身躯轻捷如猫儿,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镜郎登时摆出一脸的苦相,视线转来转去,没发现能让他撒娇耍赖的人在侧,只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捏着鼻子把药灌了下去。
那一股子药气,又腥又苦,且酸且涩,还有点说不出来的腻味的甜,在舌尖滚过一遍,便萦绕不去,还直往脑仁冲去。镜郎要呕,寒露就笑着缀在他身后道“吐了便再喝一碗,我这就去拿药”,镜郎看一眼秋分,知道打不过,只得强压着反胃,没头绪地一阵乱窜,要找水喝。
正急得跺脚呢,青竹来了,一手拿着他惯常喝水的雨过天青色汝窑杯,一手拿着蜜饯匣子,先递杯子,等镜郎一口喝干了温温的玫瑰露水,再快快地把一枚蜂蜜梅肉喂进嘴里。
哎,真要说起来,他经过见过的这些男人,说起来也都是出将入相,非富即贵的大人物,王朝之中的第一流贵胄公子,论起有用来,真是捆起来加在一块儿,都不如半个王默,一个青竹。没了青竹,他真是连口合心意的茶水都喝不上。
镜郎把唇齿间要命的苦味压了下去,看青竹也顺眼许多,一时忘了问他做什么去了。青竹把他斗篷系紧一些,就要拉着他回屋里去,镜郎却不愿走,正要问寒露如何在这儿,却见寒露则对秋分比划着什么,动作又快又急,旁人几乎难以看清,又说了几句不知哪里的土话方言,秋分比回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转身离开。
镜郎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好奇:“秋分他……”话出了口,却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寒露了然一笑,解释道:“他只是说不出话来,听是能听见的。”
“小时候生病,风寒,没钱找大夫,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游方野郎中,吃错了药,伤了嗓子,哪怕是师父如何医治,再不能发出声音了。”
“这样也好,安静,顺从,保守秘密,没有比这更好的刀。”
话里话外,透了无数深意,镜郎也不再多问,只笑道:“我还是被你这药气熏醒的,好好的,烧这劳什子做什么?”
寒露轻笑道:“还不是为了给公子熬药,大冬日里,难为我们背了这许多干艾叶来回,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吧?公子不赏我点什么?”
“我连自己身上有什么都不知道。”镜郎大喇喇地一摊手,寒露脸上的笑意更深,睇了青竹一眼,又做出可怜姿态:“那就借公子身份一用,备些好汤水来吧,我与秋分人微言轻,身份微贱,连茶水都是自己煮的……”
镜郎最受不了美人楚楚的模样,忙催着青竹,青竹无奈,只得听令转身,寒露便推着镜郎进屋去:“还不进去,吃了药,正要捂着发汗呢,别受了风,浪费了我的好药。”
“我都捂着十天半个月了,你就让我吹吹风怎么了——”
寒露才不理他,把他拖进了厅中,两人正推搡之间,头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接着是少年明快的嗓音:“表哥,你醒了!”
君泽几步迈下了楼,到了镜郎跟前时,去势未消,神采飞扬,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不经意一侧脸,却正撞进寒露一双妩媚的眼中,口中的话,顿时断了半截儿,好似含了个核桃,期期艾艾的,发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声音来,颊上一层层泛起了粉色。寒露不经意地冲他礼貌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旖旎温柔,君泽的脸就更红了,倒似个四月里成熟的粉桃儿,粉嫩嫩,一碰就能炸出甜腻的汁水。
寒露唇边的笑意更深,好笑地撩了镜郎一下,镜郎蹙着眉,横了他一眼,又使劲儿瞪了眼君泽,不大高兴。寒露噗嗤一笑,挽着他的手臂,咬着耳朵道:“我这儿可有好图册,你可要看不要?”镜郎顿然就把什么表弟,什么不满,一起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牵着寒露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