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郎(113)
又过了两日,青竹携着许多夏日秋日的吃用之物,以及预备远行的几名侍卫来了,长公主也便将镜郎送到了洛阳,休息一日,便在码头上围起帷帐清场,看着镜郎换乘官船,沿大运河南下,不必每日赶着时点以免错过了宿头,也免去车马颠簸,十分便捷。
长公主在岸边久久伫立,直到船队消失在视线尽头,瑞春在旁小声提醒:“殿下,咱们该动身了。”
“是该走了,我们来了这半日,码头多少事务做不得,耽误他们谋生了,记得盯着他们,别教贪了贴补的银钱去。”
“是。”
“不回宫里了。”长公主道,“咱们回京城自己府里。”
瑞春微微一怔,并不多问,稳稳应了是。
长公主扶着她的手进了马车,闭上眼睛,倚靠在攒金软枕上,车轮辘辘声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自己腕上一对玉镯,兀自思量起来。
一去西山便是两个月有余,长公主府在桑延打理下,一切如旧,只是一些人手跟去了西山,另一些人手则因主人不在而轮流休息,又因为时气变更,花叶凋零,颇为冷清。
桑延张罗着准备茶果,长公主喝了一盏凉水荔枝膏,略坐了片刻,就问:“大公子现在住在何处?”
也是因为林纾少回来,他的院子里一应东西都不全,还要洒扫布置,宫里派出关押他的人哪里等得这琐屑功夫,阴差阳错,竟然把他关进了镜郎的房中。
自然,一应饮食供应不会缺乏,都是精致上等,只是林纾也并不是在意这事的人。
“大公子只是如常念书习字,练习拳脚,十分自律安静,并不曾为难我等,也没提过离开之事。”
虽然林纾是自家主子,但皇命在上,院门上还是意思意思着落了把结实的大铜锁,守了两个府中侍卫,桑延从袖中取了钥匙,开锁推门,长公主吩咐道:“我同大公子说说话,把人都带走,未经传唤,也别进来打扰。”
桑延躬身应是,建昌提起裙摆进了院中,四下冷清无人,滴水檐下一溜儿黑陶大缸,里头的莲花已经谢了,无由生出几分秋日将至的寂寥。
卧房的窗户吱呀一响,林纾正把窗户支开,不妨却见到母亲立在当院,错愕道:“母亲如何在此?”
屋中透出一股草药气味,林纾消瘦得多了,夏日的衣衫单薄,袍衫阔大拢在身上,竟然有弱不胜衣、形销骨立之感,脸色苍白憔悴,尤其眼睛边上一圈都是乌青颜色,不知多久没有安眠。
建昌不忍多看,移开视线,抱着手臂,挑了挑眉:“怎么,我还不能回来?”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愕然只是转瞬即逝,林纾很快恢复了那张古井无波的阎王脸,低下头恭敬道,“是母亲府邸,母亲自然能来,只是儿子以为母亲还在行宫消夏……”
建昌笑了一笑,缓步踱进房中,往镜郎常依着打瞌睡的榻上坐了,转了转手中白玉柄的纱扇:“行宫消夏年年都去,没什么稀罕,大郎十年来四处奔波,没差使、有空闲的机会难得,正巧今儿也没旁人,我们正好说说话。”
林纾垂手道:“儿子洗耳恭听。”
长公主捏着扇子轻轻扇了扇风,看着他平静表情,叹了一口气。
“大郎,你跪下。”
第69章 六十八
“跪下!”
林纾略一怔愣,没有吭声,一撩袍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因为镜郎怕热,房中铺着的水磨青砖地上没有铺陈草编地毯,冷冰冰地硌在膝盖上,林纾却好似没有感觉,跪得笔直。
“……倦勤斋内失仪,触怒陛下,是儿子前几日忙于事务,没有及时休息,一时没有听清陛下回话,答非所问,陛下因为湖州之事正在气头上……”
门外的光线在他的侧脸上留下深重的阴影。
贺飞瑶收回视线,轻轻敲了敲桌沿:“没想到你也会用‘身体不适’这种借口?”
“是事实,而非借口,陛下也是想让儿子休息些时日,军情紧急,未免延误……”
贺飞瑶冷冷打断道:“我知道陛下对你发火,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而只是迁怒。”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是陛下关怀……”
贺飞瑶的声音不辨喜怒:“我想问的是这个?被关了半个月,你没有想清楚?纾儿,你没有在我身边长大,也就不知道我的脾气?敢在我面前耍滑头?”
长公主的暴烈脾气人尽皆知,就不说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前不久还在宫宴上堂而皇之地回嘴,把太后气得要命。
林纾低垂着眼,盯着青石板之间贴合的边沿,沉默良久,轻声道:“还请母亲明示。”
“娇娇去洛阳,明明可以玩儿个三五日便回,为什么一去一个月杳无音信,连太后的寿诞都错过了。”扇子摔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贺飞瑶平平淡淡数来,“他从来怕你,又对佛法佛经没有一点儿兴趣,怎么会与你联系,让你来替他送礼,怎么可能会抄经吃斋,你真把阿娘当成傻子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