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235)
张秀才随手将刀别在裤腰带上,蠕到梯子旁,踏上梯子说道:“去当下酒菜?别犯浑,先去看看孩子们才是正理。”
下着下着他脚步一顿,愣道:“王矩你说,小景到底是什么人,他怎的像……”
王矩调笑:“像什么?像太岁神?”老不正经的滑了声口哨匐在边檐往下看,“你甭管他是谁,打哪儿来,将来会不会招来祸端,尽人事听天命,既然选择了小景,自该信他重他。”
他与张秀才相识多年,知他管事胆小,今日得见小景犹如战场杀神,不由打鼓忐忑,忧心小景身份来历,恐将来惹祸,但就像小景说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小子都懂得道理,他两个老顽固怎能拖后腿?
“他砍的是狄戎畜牲,你在怕什么。狄戎畜牲生啖人肉,辱我百姓,毁我山河,罪该万死。砍得好!我只恨我年老体衰,否则也和小景一起砍下几个人头来做酒樽!”
听了这番话,张秀才脸烧得慌,为自己的胆小和疑心而懊恼,嗤笑着遮掩:“老货,你少吹牛,放在二十年前遇上这档子事,你早去给狄戎人递鞋了。”
杀红了眼的罗锦年还不知道,他苦心经营多日的江湖侠客形象成了泥捏人,砸地上碎彻底。
腥臭的血染他的眼,手起刀落间激起沙沙声一片,人头滚滚落地。
我该害怕的,他想,应当是哪里出了差子,他总觉得他不该砍人如切瓜,也不该在血雨中翻腾。他的归属里有绚烂花灯,馥郁芬芳,绝不该在战场厮杀。
但胸膛中涌荡的激流却推着他往前,一时酸楚一时涩涩,哪怕再记不得,哪怕强行遗忘,铭心刻骨的悲痛也有余韵残留。它们生了根茎扎在心脏之上,随着每一次搏动,绝望的血液流淌全身。
杀尽狄戎人!念头似滚滚巨轮,将其余思绪清空。
又一蓬血花炸开,沉腰,挥刀,身首分离。污浊日里,时间沙砾被灌进银泵,一粒一粒拉出千万载厚度。六阳首自空中摔落,落得极慢,罗锦年与混浊死目对视, 太阳太阴二穴泛起针刺长痛,耳中嗡鸣不休。
罗锦年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恍惚间天旋地转,日换星移,周围景物极速变换,他回到了旧日战场。回首间箭落如星雨,拖着尾焰直奔他而来,千钧一发之时一道高大背影突然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下风霜雪雨。
背影披着猩红披风,随风猎猎起,罗锦年呼吸一顿,眼睁睁看着箭雨穿透人影,穿透披风,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被扎成刺猬。
他想动,四肢百骸却冻得彻底,仿若朽木,抬抬手指也艰难万分。他想喊,嗓子眼里却堵上大石,呜咽也断续。
是谁?他想。
“小景!”
俄然一道惊呼声将他从幻境中惊醒,罗锦年回过神来,思绪被拽会此刻战场,趁他出神,一道泛着冷色的刀光向他迎面斩来。
一位小康之民使出吃奶的劲头别住斩马刀,脖子额上青筋爆出,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道:“小景!你在发什么呆!不要命了?”
“回来!”
宋凌呻吟一声自梦魇中惊醒,贴身里衣已被冷汗沁透,近日来他腿疼得厉害,发作起来像有小虫子往骨头缝里钻,挠不得。除了身上挂碍,心中更是忧思难解。
日日浅眠,夜夜梦魇。
掀开褥子下地,赤脚踩在地,冬日里烧了地龙倒也不冷,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西洋钟,方四更一刻。
醒了再也睡不下,又担心燃灯吵醒饺子,他干脆披上单衣小心掩门出了院子。
掌灯漫无目的走动,不留神又到祠堂前,大门虚掩着,晕黄光线从缝隙中露出,宋凌轻手轻脚的推开祠堂门,忽入明堂,亮堂堂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眼底泛酸,好一阵才适应。
祠堂里昼夜不熄点了九千九百根灯烛,传说能照亮幽冥前路,照亮游子归途。
灵位之下放了张小案,上面除了香火黄纸铜盆还放了碗冷透了的长寿面。
宋凌跪坐案前,拾起银箸一根一根挑了坨面来吃,口感粘黏,难吃得很。
吃尽后,他盯着面汤出神,汤面上隐约倒映出他一副青白相。
“好生难看,”他喃喃自语道,嘴角吊起,勉强支起个笑,“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一岁一礼,一寸一欢喜①。”
①引自《四库全书》
已归,久等私生子
第142章 匪事(五)
“凌儿,从宫里来了个小内侍说要见你。”饺子提着盏琉璃灯站在门外,她小臂上还抱着件臧蓝色孔雀毛大氅,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宋凌夜半出现在祠堂。
“人在哪?”宋凌揩了揩唇角起身。
饺子明白这是在问小内侍,边进门替宋凌披上大氅边说道:“让他等在仪门外小茶房,虽说是内侍,但内门里夫人娘子都已安置,不便让他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