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207)
抱着“他万一还活着呢?万一回来呢?”的渺茫期待,反而更折磨。不如当游子离家那一刻就死了,还好受些。
罗锦年没打算写信。
老许吐出口浊气,搭着罗锦年肩膀调笑:“小宋你这嘴哟,毒死人不偿命,”他缓缓叹了口气,“写吧,遗书,家书,总要有个交代。老子娘生养一场,不该儿子死哪地儿了都不清楚,再说了,我还藏了点私房钱总不能一起带土里去了。”
说完他找来盏油灯用打火石点燃放在地上,自己爬下,让罗锦年伏在他背上写字。
罗锦年一时说不清啥滋味儿,心里像堵着块儿东西,具体什么又说不上。
他等了好半晌,笔尖上墨都干了,老许像哑巴了一样憋不出个屁,罗锦年把笔尖凑到嘴边舔了舔,又搡了老许一把:“你还写不写?”
“我再想想,再想想……”又过了良久,老许终于开口,他想说的太多都堵在胸口争先恐后往外涌,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
“爹,娘,儿子不孝……”老许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琐碎小事一直重复,比如他前后问了三次亲娘的老寒腿,颠倒着嘱咐让他兄弟别做昧良心的买卖。
罗锦年自学堂结业后再未写过如此多的字,简直要了他半条命。憋了口气在心里,只捡重要的事记,旁的一概当没听见。写着写着,笔尖重重在草纸上一杵,晕开大片墨迹。
“哎哟,祖宗嘞你想弄死我啊!”老许被这下杵得塌了腰。
“没事,”罗锦年一把抓起草纸烦躁地揉成团,重新铺开一张,捅了下老许,“再说一次,方才没听清。”
“娘的,小兔崽子,”老许暗骂不止。
这次罗锦年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再无遗漏。记完,他提起草纸上下打量自己独特的狗爬字体,十分得意,瞧,写得真不错。
老许翻身夺过草纸,觑着眼打量半晌,珍而重之收进贴身夹层里。两人一番动静,又有将士被闹醒了,睡眼惺忪地问:“你俩干啥呢?”
老许嘴快:“小宋在帮我写家书。”
罗锦年只觉不妙,太阳穴突突的跳,果不其然将士听了眼珠子一亮,连滚带爬地从通铺起来赶到罗锦年身边,期期艾艾地搓手:”小宋你能不能帮我也写一封?”
他动作太大,踩醒一片人,都警省得很,探头问怎么了,老许又当好人替罗锦年大肆宣传。众人像饿了七八天的狼崽子冷不丁瞧见白花花的嫩兔子,齐刷刷看向罗锦年,眼里放光。
偏生罗锦年这人吃软不吃硬,旁人吹捧他两句,尾巴能翘到天上去,加之老许又在一旁灌迷魂汤,说他的字可比颜大家,文采可比状元郎。他脚底像踩了棉花,找不着北,迷迷糊糊地竟答应替所有人写家书。
这一通折腾到天大亮,手麻得不像自己的,脑子搅成了浆糊,被左一句爹,又一句娘灌满。营帐外,天光均匀填满巍山每一道崎岖,偶有零碎点在罗锦年漆瞳中,折射出婆娑幻影,他轻阖睫羽,蓦的也很想写一封家书。
先去舀了瓢冷水,洗干净一手一脸的墨迹,又就着湿手薅了把头发,拾掇出个人样大摇大摆往主帅军营去。
一路上见到不少西凉铁骑,四日前田国公率军支援,与罗将军合力之下打了狄戎个措手不及,拿下野鸳坪,狄戎再退四十里,这才有了数日修整时间。
罗锦年从未见过他这大名鼎鼎,有人屠之称的外祖父。国公府镇守苍州,无诏不得擅离,而罗家亦被困在上京,两家虽为姻亲,却从不来往。田国公领了一队人马在外巡逻,如今并不在营地。
“禀告将军,草纸不够用了我来领些,”到了帅营外,罗锦年吊着嗓不规不矩的行礼,也不等里面人说话,自个儿撩开帘门进去了。
一抬头见罗青山甲不离身坐在案几后,面前摆着张地形图,眉头紧蹙。罗锦年惯是狗脾气,容不得任何人忽视。发现罗青山当他不存在,心里顿时不得劲儿,非要弄出点响动来。
觑了眼摆在正中的沙盘,没敢动。转而背着手踱步到罗青山身后装模作样地研究地形图。
“可看出什么了?”罗青山像终于想起了自己有个儿子,点了点地形图中的一处洼地。
罗锦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琢磨片刻后轻咦一声:“此处洼地,多有沼泽,狄戎为何往此处退?”
罗青山显得忧心忡忡,“狼王也不见了。”
“狼王肯定是在后方压阵,怎会随军到前线。”罗锦年不以为意道。
“狄戎狼王与我中原皇帝不同,狄戎与其说是朝廷,不如说是武装组织。他们的狼王执掌杀伐大器,每遇重大战事必会领军出征。但与狄戎交战月余,仅在前几日见过狼王。”罗青山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