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186)
但凡事一旦沾上个皇字,就都不一祥了。鸡犬升天,凡鸟变凤。寻常商贾人家受人白眼,生意做得再大,也总有清流背地里碎嘴——一身铜臭。
可多个皇就不一样了,带着皇帝亲书匾额挂在正门前,一宗一族都因为一块死物光耀起来——皇商。
私生子也是这个道理,皇帝的私生子那叫什么?是皇子,龙子凤孙,天家子嗣。生来就立于云端之上俯瞰芸芸众生。凡人站在洼地仰望云端之人,被强光晃了眼,只瞧得见皇,瞧不见私。
宋凌非凡人,他是生于峭崖绝壁的一根修竹,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九幽。先生从不说玩笑话,再荒谬之言从先生嘴里说出来,都是掷地有声之事实。
他真的是昌同帝的儿子,皇家的私生子。难怪昌同帝会送知晓他生辰,难怪昌同帝明知他欺君罔上却装作不知道,一切的无厘头冠上父亲二字,都显得合理起来。但他只觉得冷,血脉骨髓都结上冰渣,方才院外的寒气没随着衣物更换消弭,反而刺透肌理长在心中,一股股的冒着冷气。
又开始了,一切仿佛当年重演。宋娘子将他从梨花巷送进将军府,让他做了罗青山的私生子,如今先生也要将他从将军府送入皇庭,去做皇帝的私生子。
那接下来,又是新的诅咒吗?宋凌瞪大了眼,直直盯着田氏嘴唇,呼吸微不可闻。
田氏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和当年祠堂一样,只见她朱唇微启,问:“宋凌,你是谁的儿子?从前你无力决定出生,今日你口能言,足能动,自己告诉我,你是谁的儿子?”
“娘,我是您的儿子。”宋凌声音颤抖,正如先生所说,以往他没得选。宋娘子不管他愿不愿,强硬的送他来将军府。而今次先生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虽然先生说是他自己选。可宋凌清楚,皇权的责难,是先生,是罗府替他一力抗。
“跪下!”女人心如六月雨,难测。本该抱头痛哭的温馨场景,田氏却不按常理出牌。她冷笑一声,“既然说是我儿子,那今日我非得好好教一教你。”
“昌同帝大费周折的将你养在罗府,绝不是想自己在台前扫清障碍为了你将来顺利登基这么简单。如今各宗室对昌同帝压迫一日比一日紧,立太子之声不绝于耳,他到了这个地步都不愿推你出来分担火力,必定另有谋划。”
“凌儿,你记住了。为君者,先是帝王,再是人。而昌同帝更是世间一等凉薄人,他哪怕是为人,也先把自身之利益放在首位,而如今却舍己为你,可笑至极。”
“我虽不知他具体谋划,但无疑于你无益。若他真有慈父心,便不会将你拖入这上京乱流。我平日里限制你出门,正是不愿你过于“出风头”,在上京各路魑魅魍魉处留了名。”
“而你倒好,和我对着干,跑去紫宸殿上大出风头,真是儿大不由娘。如今满上京都知晓状元郎谢陌,才压诸冠。今夜之后世上再无谢陌,你可明白?”田氏深深看了眼宋凌。
话都讲的这样清楚,宋凌当然明白。昌同帝苦心孤诣不知在筹谋些什么,而他必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如今却有要命的把柄——谢陌,被昌同帝捏在手上,日后谢陌便是钳制他的手段。
谢陌是断不能留了。
宋凌深吸一口气,“全凭先生决断。”先生或许是担心他舍不得状元郎的风光,与日后的通天路,这才解释良多。但他以谢陌的身份参加春闱,本就不是为了通天路。只是为了藏在心底不可说的,儿时绮丽的梦。
当年牛车摇晃出梨花,他做了一个梦,多年之后他高中状元,身骑白马风光返乡。村人夹道相迎,宋娘子也等在家门口含笑看着他。
他只是觉得只有中了状元,才能返乡去见宋娘子,唯有如此他才能站在生母面前挺起胸膛,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耻辱,我是您的儿子,我是宋凌。
时过境迁他早模糊了宋娘子的容貌,但当时的不甘与委屈,懵懂与彷徨却夜夜入梦。
不过,他既然是皇子,那宋娘子为何会说他是怪物?宋凌怔怔出神,恐怕只有亲自见到宋娘子才能得到答案。
田氏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一时不能消化这惊天消息,足足等了半盏茶时间才猛灌一口凉茶,“凌儿,皇子贵极尊极,无数人羡慕拜服,同样的也有数不清的人谋算,想从皇子身上得到好处。我也不例外,”田氏抬眼看向宋凌,“我也在谋划。”
宋凌平静道:“先生想从凌身上得到什么?”
“你觉得罗家如今情形如何?”田氏话锋一转,说起罗家在京中的情形。
宋凌沉吟片刻,凝重道:“危如累卵,抄家灭族之祸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