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行+番外(6)
山间的雀鸟好似已然同青年相熟,见他走来,依旧在枝上啼鸣婉转。
他轻车熟路地迈向山顶,几载光阴,他想要走出山群的愿望从未熄灭,可每每向下行便如走入迷宫,难以找寻来路,有时清晨在不同的地方醒来时,总觉得云海之中,世事飘渺,自己难道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溪水中日渐长成的那个青年容貌形态已然悄悄变化,和他脑海中的人像开始了偏离。
那个眼中时常显露乖戾的陌生人是他自己吗?
梦醒时分,无人看顾的孤寂曾令他难以忍受。
于是他只得反其道而行之,在山顶窄地上寻求那一刻的存在。也正是在这片刻的熟悉中,他感受到了宁静的喜悦,或许这就是他的接下来的人生罢,与娘亲有关的记忆逐渐远去,只剩下杳无人烟的空茫和偶尔在鸟兽上窥见的雅趣。抑或许他早已离开人世了,而现在只是在某个仙境中徘徊,等待着与娘亲的会面。
这座迷山之中,除却山顶,便只有那间简陋的竹屋让他有了些许熟悉感,有所依归。
云雾渐渐消散,显露出山顶一块经久的石刻,上书“无名”二字,笔力刚劲。
青年攀着峭壁上一块凸起的岩石,跃上了山顶这块方寸之地。
海东青随之盘旋,稳稳落在石刻边沿,好似等候许久。
青年靠在碑前,云海重汇,眼前一片迷茫之色,青年眨眼笑了笑,却是无谓而寂寥的。
山顶寂寒,他左右看顾,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枝断枝,仿照碑上的行文,在积雪上划着“晟”字,竟也能现出同碑上状似的几分风流笔法。
多年前,他的娘亲告诉他,她为他起名为“晟”,取“光明炽晟,大道无虞”之意。有段时间在边境奔波寻工时,娘亲说他是她的太阳。他还记得当年的他一手拽着娘亲的手,一手拿着根甜甜的糖葫芦,听闻此话吞下口中的酸甜,立刻反诘道:他不是太阳,他只是随日光扬起的空中微尘而已,随日而起,追日而去。娘亲才是太阳,娘亲给他最甜蜜的温暖……
碑下积雪渐消,青年笔下飞舞不停,书写着那同样的字,不知是否是用力过大,树枝“咔”的一声折断。
青年一愣,突然觉得不对劲儿,他察觉到这质地有异,自己所在的这块地下竟并非绵密的山泥,而是一种更加硬质的材料。
心生疑惑,青年丢掉手中的树枝,用手向两边扒开积雪尘土,果见一块与石碑大小相似的石质腹地自碑下延伸而来,更令他惊奇的是,上面的纹路看似风蚀的凹凸不平,实际却隐隐透着文字的排版顺序。
惊异愈甚,青年俯下身,仔细端详上面的文字,个别处似是被磨掉了,辨识不清:
“…氏族起,而燕势濒危及微……有子晟,今至无名,得窥天机——”
青年目光一顿,只觉脊背生寒,心脏嘣嘣跳动,却阻挡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不断蔓延,向下审视:
“此后搅动世局,拨弄人心,不复再言……因其前生罪孽未果,今世杀伐亦重,已触天怒…阳寿限度,不过二十有七,此七年间,目渐染翳,直至失明,经络阻塞,口稍难言,血气尽褪,乌发转苍…卒七窍流血,鸟兽啖之……”
青年紧紧盯着那些文字,反复察看,心中一阵震动,更是难言悲哀,颓然坐于地上,惊惶迷茫。
云海缥缈无定,绕于青年四周,氤氲气氛中,青年只觉那是漂泊的无根水,远去的未归人,恍若自己的大梦浮生,已然难窥前路,一片茫茫。
正在这时,笛声忽起,悠远绵长,恍若传自远山。
青年惶神片刻,发觉笛音连绵和缓,竟不是自己的幻听。多年未见人迹的他连忙起身四顾,在一棵雪松后搜寻到一个修长的白影。
青年悄然靠近,不敢出声打扰。在此处蛰居八载,除了那处竹坞,他还从未在此发觉过人迹。
又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情急下的幻觉,白雾之中,确有一道高挑白影,应是位男子,衣白胜雪,融入雪山的雪色之中,一瞬间,青年甚至以为那是某位天降仙君,难道他果真已堕进梦中?
笛声恰在此刻骤停。
白衣转身,青年直直望过去。那人头上戴着顶竹编笠帽,因而正面相对时反倒比后背观之增了些烟火气,唯独苍白的面孔好似集了一层山雾,透过帽檐,波澜不惊的双目正与他交汇。
青年咽了口口水,怯怯地说:“请问、请问您是?”
久未开口的青年语音沙哑,仿佛沉睡多年的老兽,带着与年纪不符的苍老低沉。
白衣不语不动。
青年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问法过于冒犯,转问道:“您是、是我的救命、恩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