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行+番外(397)
帝京之内虎狼环伺,大半权贵都是识得煜王面目的,哪怕单隐在这僻巷驿馆之中,仍旧不可掉以轻心。
死鬼复生骇怖群臣事为小,借机惩戒欺君重罪、揣度污名暗谋事是大。步步堪危之中,更遑论再忧心男人长时蔽隐屋中,有如禁闭。他是最识得那独身无亲、举目无人的滋味儿的。只是男人并非无知幼童,也无需怜悯。
“常事变多于不变,当以不变应万变,”宗政羲道,“京中事乱却也不急,你着意在眼前手心,莫要急躁而顾此失彼。”
付尘一醒神,小心翼翼道:“我这次……又让你生气了?”
“没有,”宗政羲神色缓和几分,“你晓得分寸便好,我原先的话都作数。”
付尘沉默。
他风尘仆仆赶来,此时此刻,于心底私念,是想暂躲那些烦乱兵务的。但一方面离了那些事,他也只能说些无谓的空谈。
他缓缓抬首,不语不言。
青年眼目当是又衰退了几分,宗政羲从他神情中看出些隔着迷雾的茫然来,恍似亟待哺养的婴孩,在逞凶的外皮下尚且纯稚的心。
“此一去,”宗政羲问,“战中可有负伤?”
“断骨斩筋都受过了,余下的这些都是皮肉小伤,”付尘避重就轻道,“今后,只有我授意之人才可伤我……我想你记着。”
宗政羲见惯了他心虚却强装镇定的模样,一如往常地不戳穿他:“我记着,你也记好了。”
二人再无言。
深夜的静寂自空洞街巷溜进屋角,连轻巧至极的风声都被隔档在外。
惟有相互间的呼吸浅动尽可闻听清明。
正在这静极之时,青年的肚子“咕嘟噜”地连响了一串,大煞风景。
宗政羲无声叹道:“南厢前头有小厨房,过去垫些吃食。”
付尘神情也不大自然,只是一味任凭肚皮怪叫也不是久计,便依言出了屋子。
男人于他走后也微变了神色。他原本以为青年远行而来当以要紧事为议先,没想到此刻忽生了满心的疲累。或许如今年岁渐长,他这连日忧思,现下也撑不下去了,得寻时休息才好?
未至半个时辰,青年叩门进屋。此时已是重整了状态,坐回椅上,终于道:“这次特地召我回来,必定是发生了要紧事罢。”
宗政羲没有立即作答,许久,才恍若耳目不明的老人一般缓缓朝其递了个眼色,道:“先去睡一觉,明早脑子清醒了再同你讲。”
付尘顺着他的目光朝内间的雕花隔栏看了一眼,忍道:“……好。”
方欲迈步,又回首补了一句:“这次行战中,我已明显觉察到内力失尽之况……我想着,余下时日不多,也不必再空费殿下内力来调理了……还有几个时辰天亮,殿下好好歇着。”
说罢,逃一般地窜进旧帷之后。
男人薄嗤一声,缓缓低首,闭目养息。
待到天色放亮,从胡羌跟来的胡人亲信照例送来汤饼吃食。
原本胡人行事没有硬分尊卑的积习,只是临行前赫胥猃特地交代过,也碍于男人身份腿脚皆为设限,故而只得帮衬许多琐务。不过大多胡人心胸宽广,也不拘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宗政羲将一张纸递过,道:“劳烦二位替仇某去药铺抓上这几位药材。”
两个胡人利索领命出去,宗政羲随后也跟随离屋。
待他一个时辰后重回屋中时,青年已然起床着衣,正坐在圆桌旁定定盯着其上面饼,脸颊苍白,神情呆滞,恍似仍在睡梦中一般。
听见他进门的响动后,渐趋回过神来,却率先将目光投在他手上之物。
“这是……”
宗政羲将滚烫的砂罐自食篮取出,盖儿一掀,苦草的浓沉气息一股一股地向外散。
青年浑身乍僵,待对上男人淡淡瞥来的视线,哑声道:“没用的……”
宗政羲未听,转手又倒了一碗,热气烘向上。
“行,不叫你喝,”宗政羲对他道,“手过来。”
付尘双目失神,把脑袋转到一边,依言伸手过去。
宗政羲就势搭脉,指尖方一触腕间皮肤,便感到青年右手猛地一抖,转而又归于原处不动。
付尘未扭头,只道:“……无事。”
宗政羲想起刚刚手上拿过烧开的砂罐,手套外层尚还烫着。二话未说,转手褪了皮套,两指搭于其腕脉。
付尘感到腕间皮肉覆上温热两指,若即若离,就带着痒意。
脉象也确如青年所言,余毒侵身,只会随时间累积而愈发严重。比之几月前情状并无丝毫回转之象,长期这般,也只会逐渐耗至油尽灯枯。
男人收回手,垂目,一点点拢上乌皮手套,动作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