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开口,却因为疼痛而无法出声,只死死抓着宫人的衣角,妄想李知元能改变旨意,留下他们的孩子。
等啊等,等到他指节都发白,等到御医宣告孩子已经落干净,他都没能等来李知元的身影。
痛楚至极,反而被拉扯进回忆的漩涡。
“陈景屿,你背上怎么回事?”
“小伤而已,儿时贪玩摔倒留下的印记。”
“哪有人自己摔成这样的?”
他那时并未告诉李知元,他背上的伤,是嫡母不小心将高热的香炉撒在他身上,皮开肉绽,又医治不及时才留下的伤疤。
许多苦楚不需要对外人言,这是陈景屿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可李知元却把他搂进怀里,信誓旦旦同他说,“以后不会让你痛了。”
他还记得李知元讲这话时眼里的坚定与光彩,过往的苦难好像也随着这样的目光而烟消云散。
往事如烟,曾经许诺不会再让他承受苦难的李知元如今却成为让他痛苦至极的人。
他想问李知元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满眼所见只有李知元冷漠厌恶的眼神,似万箭朝他射来,扎进他的血肉里,叫他痛不欲生。
——
整整半月,陈景屿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李知元并没有来看望过他。
一个国家改朝换代,新皇要务缠身,李知元亦不例外,陈景屿多少听见宫人在议论新皇的作风,言语间皆是对新皇的赞叹。
斩奸臣、除异派,赦天下、减税收。
以及,立国母。
李知元的外祖父是三朝元老,亦是镇北大将军,他能顺利打败李知迎登基,外祖父自功不可没。
但余孽未除彻底,新皇根基不稳,必然要拉拢朝中势力。
当日中立派的王丞相在朝堂颇有威望,多少文官以他马首是瞻,李知元不会放过这股势力,听闻王丞相膝下有一小女,年芳十八,容貌端正,温柔贤淑,是当今国母最佳人选。
宫人许是不知道陈景屿从前的身份,谈起国母人选并没有避着陈景屿,一会儿猜是王丞相的小女儿,一会儿猜是蔡将军的妹妹,讨论得好不热闹,等注意到陈景屿,才发现他白着一张脸呆滞站立。
在宫中生活久的人,最会见风使舵,陈景屿自入宫以来,又是病重,又是滑胎,宫人当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此时见他站立着,也只是嘴上催促他去休息,才结束了谈话。
陈景屿脑袋里电闪雷鸣,宫人的话无心,听者有意,他当然知晓与李知元夫妻缘尽,只是不曾想这一日竟来得这么早。
李知元不要他孕育的子嗣,会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他开枝散叶,他一个背叛者,有什么资格与李知元共赏这天下繁华。
腹中又隐隐作痛。
更痛的是左胸口里装着的器脏,正滚滚往外冒血。
——
十四岁那年遇见李知迎,陈景屿的人生由此发生逆转。
李知迎比陈景屿年长三岁,同身为皇子,不同于李知元有外祖父为靠山,李知迎的母亲只是普通秀女,得了恩宠晋升为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母妃的身份决定皇子的地位。
只短短一月的宠幸,皇帝便另有新人,多年来,李知迎的母亲不争不抢,却因为孕有龙子成为众妃的眼中钉,诞下李知迎后,在宫中更是举步维艰,母子俩为了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生存,几乎没有存在感。
直到李知迎七岁那年,母妃溺死在池塘中。
那池塘不过及胸,如何能淹死人,只稍一想,便能回过味来。
李知迎哭着求父皇追查母妃死因,最终不了了之。
他为了活命,认黄贵妃为母,追查了五年,终于找出杀害目前的凶手——他唤了五年的母妃,黄贵妃。
黄贵妃承恩多年,始终一无是处,在宫里没有子嗣的女人便失去了竞争的资格,为了能老有所依,她指使身边人将李知迎生母溺毙于池塘中,再对李知迎伸出援手。
李知迎认贼做母,本想与黄贵妃同归于尽,却牵扯出令他更痛心之事。
原来当日母亲之死,父皇早已知晓凶手,只不过不愿为了一个毫无势力的女子大动干戈,最终替黄贵妃将杀人之事瞒了下来,息事宁人。
自古帝王无情,李知迎也才是那一刻才意识到权力的重要。
只有权势在身,才能我为刀俎,翻手为云覆手雨。
十四岁,李知迎豁出性命年少出征,历时三月击退匈奴凯旋而归,十五岁,李知迎于大殿与突厥勇士比武,险些丢去半条性命才获胜,为南朝争了光,至此,李知迎才在朝堂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他不会再做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而要做布棋人,将南朝的疆土一点点纳入手中。
多年忍辱负重,运筹帷幄,他要做权势顶端之人,为生母报仇,将欺辱他者一一诛杀。
只可惜,棋差一步,陈景屿成为他棋盘中不定数的棋子。
军旗从城墙上被丢弃时,李知迎才知觉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他的七弟,将利剑架在他的脖上,没有胜意者的得意,眼里都是灰烬,“三哥,你败了。”
李知元并没有杀他,而是将他关押进宫殿,一月后,他见到了南朝的新皇。
成王败寇,已成定数。
但他不会让李知元好过。
他知晓李知元的软肋,亦是他的软肋。
若不是这个不定数,李知迎不会败得一塌糊涂,李知元亦不会胜而似败。
软肋汇聚成三字,唯陈景屿是也。
作者有话说:
李知迎:大家好,我要来捣乱了嘻嘻
第5章
李知元推开宫门,厚重的大门发出闷响一声,门外的日光丝丝缕缕照进屋内,将原先略显阴暗的房间照得透亮。
他没让这光在屋里停留太久,身后的宫人已经替他将宫门合上,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外界。
黑金靴悄无声息往里而行,直至停在被铁链栓住右脚的男人面前。
一月不见,李知迎不复意气风发,衣衫倒还整洁,只是墨发凌乱,下巴也冒出了些胡茬,想来在这宫殿里疏于整理自己。
李知元看清了李知迎的脸,即使败了,即使被关禁在这不见人的宫殿里,他那双丹凤眼里的野心也没能完全消退,兄弟相见,李知元如同往常一般喊了声,“三哥。”
李知迎从阴影处抬起头,露出那张邪气风流的面容,没有笑,“还能听见南朝新皇的一句三哥,实属不易。”
话落,轻轻一笑,不知是在笑李知元,还是在笑自己。
李知元只身前来,不再是端坐于皇位上威严的帝王,仿佛只是与兄长谈天的弟弟般,语气带些疑虑,又含有不甘,“我自问从未与三哥结下梁子,为何三哥执意要置我于死地?”
李知迎闻言,仿若真是听了一个笑话,忍不住笑得胸腔起伏,他看傻子一般看李知元,等笑够了,才讽刺道,“怎么当了皇帝还这么天真,知元,你自幼被温养生长,父皇说你仁厚多情,你当然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苦处。”
李知元不言语,静静听着李知迎往下讲。
“你不夺皇位,有人会帮你打江山,你与我兄友弟恭,有人会替你手刃争夺者,”李知迎目光阴冷地钉在皇弟面上,“就连我亲手栽培的棋子,也倒戈为你所用。”
听他说起陈景屿,李知元眉头狠狠一拧。
“他呢,你还留着他性命?”李知迎问。
李知元半晌反问,“为什么偏偏是他,就不能是别人?”
李知迎分明知晓他有多看重陈景屿,却依旧不顾兄弟之情,叫他最爱之人伤他最深。
“因为你最信任他,”李知迎眼里散发出炙热的光,唇角挑起笑容,“也因为,他最是听我之令。”
李知元藏在衣袍里的手逐渐攥紧。
李知迎缓缓站起身,栓在脚上的铁链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直视李知元,字字清晰,“他十四岁便跟在我身边,是我将他从苦海解救出来,是我让他学会如何掩藏自己,是我让他尝到当人的滋味,这八年,他对我唯命是从,哪怕他心悦我,只要我一句话,也能嫁给他不喜之人……”
李知元被踩中痛处,不顾身份猛地攥住了李知迎的领子。
可李知迎语速越来越快,“没有我,你连他一个眼神都得不到,更别妄想能娶他过门,你得到了整个天下又如何,在我的眼里,你不过是一个被心爱之人厌恶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