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84)
吴世年蹙了蹙眉:“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的伤势还未痊愈。”
冼荇笑了笑:“我陪你一起等他。”
冼荇是前不久被吴世年救过来的,从刀骊手中,刀骊政权纷争,冼自城早已死去,最初是二皇子冼泽夺位,冼泽却又被四皇子冼雷杀了,如今冼雷统领着刀骊与其他七部,与朝廷抗衡。
冼荇是最没有资格的七皇子,他的阿娘出身奴婢,他自幼便被众皇子排挤,如今刀骊内乱,冼雷得权,自然为防范于未然,将其余幸存皇子全都以莫须有的罪名加以迫害。
吴世年遇见冼荇时,冼荇被拖在马后,马儿疾跑,鲜红的血迹染红了碎石。
当年京城一别,他们通过几番书信,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同对方的联系,如今再见,已此去经年,两人站在敌对的地步,他救下了冼荇,这个少年扬起脸,眼神里依旧单纯,他看着他,轻轻喊了句:“少侠啊。”
吴世年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军营。
刀骊内乱不断,冼荇这些年处境艰难,军医在给冼荇治疗伤口时,吴世年看到少年身上无数陈年伤痕。
打仗是两国的事,冼荇于他,却是私交之事。
远远看到一个身影,踽踽独行在昏暗的远方,吴世年心有所感,大步上前,他看到熟悉的面容。
阮当归一身风尘一身伤,看到吴世年,有些愣住,因为面前的人,几乎看不到一丝那个曾经叫嚣着知晓我爹是谁的纨绔子弟的身影,吴世年穿着铠甲,身姿硕长,他以前白又胖,像个馒头,如今刚毅的侧脸被寒风吹着,显得几分心事沉重。特别惹人注目的,是他脸上的一道疤,从右眼划到了左脸。
阮当归反应过来,对着故友笑着,挥了挥手中的书信:“呦,胖子。”
阮当归说:“好久不见。”
吴世年上前,将阮当归抱入怀中,千言万语都化作沉默。
阮当归给吴世年带来了张荣荣的书信,张荣荣每月都给吴世年写信,只是旅途遥远,驿站缓慢,一封浸染着京城烟火的书信,越过硝烟与战火,来到边塞,总要很久很久。
阮当归也看到了冼荇,夜风里,三个人围着篝火,火光把面容都照亮,让人觉得温暖。
阮当归抬头看,天上有星星,这里的夜风更冷,刮在人脸上,些许刺痛。
吴世年看着阮当归瘸着的一条腿,不语,抬起酒坛便往口中灌了一口酒。
“怎么弄得这样。”吴世年终还是忍不住说道。
阮当归夺过他手中的酒,不在意的口气:“就这样了。”
他笑吴世年:“还说我呢,你怎么也成这副模样了,咱俩真不愧是难兄难弟。”
“当心荣荣妹妹嫌弃你。”阮当归调侃道,用胳膊撞了撞安安静静的冼荇,“你说是不是啊,冼荇。”
冼荇露出个微笑来。
阮当归喝了一口酒,方喝进去,辣得他差点喷了出来,他忍不住咳嗽,面上滚烫的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是边塞的刀子酒,顾名思义,后劲大得不可思议,酒喝进去,就像喝了刀子,一路从嗓子灼到胃里,又能御寒,虽不入醉红尘那般醉生梦死,却也多得戍边将士的喜爱,毕竟行军打仗,思乡的苦闷只能以此疏解。
吴世年对他的反应是意料之中,他哈哈大笑,把酒夺回来,自己又喝了一大口:“你当饮京城的酒,这里的酒太辣,你喝不惯。”
吴世年拍了下胸口,荣荣的信就塞在胸口,信里她写道,京城下了一场雪,她带着他娘亲去看雪,她们种了一棵红梅,今年只开了两三朵花,却艳丽异常,张荣荣说,待吴世年回来,那棵梅树就会满树繁华。
她和娘亲,一直等着他归去。
“荣荣最思念我。”吴世年笑道,谈及心爱之人,就连脸上的伤疤都不再可怖。
阮当归辣得眼泪出来了。
*
阮当归因身子残疾,本被编制于战后方,但他执意要去寻吴世年,上面的人受命于刘,见阮当归执意如此,也不甚管他,便把他抛给了吴世年这里。
阮当归其实在军营里,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他身体残缺,自不能上得战场,既不能上战场,在军营里自会被低看。
阮当归呆在吴世年身边,当了个军师,然吴世年在战场上脑子分外灵光,刀骊几番攻占,都让吴世年打回去了,如今迫不得已停战,阮当归惊奇:“当年太傅课堂,怎没见你如此聪慧?”
吴世年撇了撇嘴:“李胡子整天之乎者也的,你能懂?恐也就太子不嫌乏味了。”
阮当归听到了林清惜,神色蓦然黯淡,他讪讪岔开话题。
吴世年之前也听到风声,此事实在荒唐,可看着阮当归的面容,他只能佯装没看见。
驻扎军营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奔流不歇,夕阳西下,落寞的余晖会把整条河染上橘红,阮当归去的时候,冼荇一个人坐在河边,他像一个雕塑般,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身后动静,冼荇回头,看到阮当归,对他无力地一笑:“阮公子。”
阮当归觉得命运实属捉弄无常,他从吴世年那听到冼荇的事情,这个少年承受了太多,只可惜他如今也是颠沛流离,阮当归坐到冼荇身边。
两个人沉默着,看着眼前一成不变的风景。
冼荇忽然道:“这里春天的时候,是一片草地。”
“绿油油的青草绵延千里,牛羊低头吃饱,春风吹过来,夹杂着草的清香,都是暖的,刀骊族人会放声歌唱,歌声会飘到很远的地方去,有心爱的姑娘,会应和着歌声,在草原上此起彼伏。”冼荇的目光中留露出怀念的神色,“羊儿白得像云朵,马儿恣意奔驰……阿姐最喜骑在马背上,她说那样是最自由自在地。”
“阮公子,我不懂。”冼荇愣愣地看着流淌的河水,曾有一段时间,这河里的河水都是红色的,“我不懂,为什么要打仗呢。”
冼荇有一个阿姐,他的阿姐是这个世上最好的阿姐,她笑起来很漂亮,虽然她总爱训斥他,可是每当他被其他皇子欺负时,是阿姐挡在他面前,保护着他。
阿姐给了他刀,给了他创伤药,给了他抵挡世间不公的勇气。
阿姐死在他面前。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冼荇还记得,刀骊政变的那一夜,火光冲天,阿姐拽着他的手,想要带着他逃出重重包围,阿姐握紧他的手,告诉他:“冼荇,不要怕,有姐姐在!”
阿姐将他塞进巨大的酒桶后面,跑出去引开那些人。
他们抓住了阿姐,逼问他的下落,阿姐自是不说,于是血溅三尺。
皆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为什么他总是被保护的那一个,懦弱的代价太大,大到他已经无法承受了。
作者有话说:
努力这周完结。
第97章 算如今重到须惊
塞外的寒风从营帐外吹来,吴世年在微弱烛火下,呵手给张荣荣写信,他写道荣荣,我一切安好,军中亦一切安好,塞外天寒,比京城自冷许久,前不久这儿也下了场大雪,我仰起头,看着这片天,一想到同你看的是同一片天,便心生欢喜。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娘亲。仗总会打完的,我也会回到你身边,那棵梅花,我们一起看。
吴世年这人,不太懂文墨,却在信里一字一句都是情深,他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待这封回信写完,若送回京城,恐怕已经是山花烂漫的时节。
阮当归来到边塞已半月有余,刀骊又进攻了一次,借着地势,吴世年让刀骊寸步难行。
这是阮当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战争与死亡,他看到了杀伐果断的吴世年,看到满目的鲜血,听到了痛苦与愤怒的咆哮。
刀骊只派了几百人冲锋,几百人无一活口,待这场试探性的战争结束后,阮当归脸色苍白,强忍住胃中翻涌,吴世年将他嘴掰开,给他灌了满口的刀子酒,阮当归的脸色才被压住,他捂住胸口,眼神还些许震惊。
吴世年伸手擦了擦面上的血迹,司空见惯的语气:“打仗嘛,总是这样。”
阮当归抿着唇,目光悲凉地看着前方尸骨累累。
春天就这样慢慢地来了,边塞总算添了几抹绿意,不至于满目苍凉,阮当归也慢慢会饮这里的刀子酒了,偶尔他会想念京城里的醉红尘,想念庙堂之高的那个人,他对自己说:“勿痴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