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68)
一旁的交谈声引起他的注意。
“我飞得比你高,小丫头,还不认输!”阮当归得意。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鼓起圆圆的腮帮子,瞪了阮当归一眼,这可是她阿爹给她做的纸鸢,能飞得又高又远,怎么可能会输。
“哼。”小姑娘哼了一声,对于这个外来之客,不服气。
阮当归被她轻蔑的态度逗笑了,他挽起袖子,要拿出点实力来,只是一阵风之后,阮当归手中的线忽然断了,阮当归瞬间石化在原地。
李玟佑听到有声音在喊:“阿玖,线断了。”
他顺声去看,看到一张温润的面容,他认得这人,之前随他爹入宫赴宴时,见过这张脸,是四皇子,他看到他在笑,穿着普普通通的衣裳,坐在地上,日光洒在他面上,他笑得很开心,而后他看到一个少年,追着随风而飘的纸鸢。
“阿玖,慢点。”林清言一边笑着,一边喊道。
阮当归捡起地上的风筝,回头看,露出一脸灿烂。
那日的初春图并没有画好,说是初春,没有草长莺飞,没有清风徐徐,只有两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年,一个捡风筝,一个在笑。
这一年的太子生辰宴上,又碰见了吴世年,吴世年依旧不改横行霸道的性子,却在阮当归手下吃了瘪。
事后他有心感谢阮当归提他解了围,走到两人面前,张开嘴,鼓起勇气结巴道:“谢、谢谢。”
阮当归一只胳膊搭在林清言肩上,林清言也就任由他搭着,阮当归挥挥手:“不用谢。”
“下次那个胖子再欺负你,我来揍他!”阮当归乐呵呵。
林清言听闻,在旁无奈道:“阿玖。”
那时林清言还和阮当归亲近,太子殿下总爱一个人独处,对于吴世年,李玟佑能避则避,可后来不知怎么就都亲近起来,阮当归每爱往太子身边凑,碰一鼻子灰也不在意。
林清言闲暇时,跟着他学丹青,一起下棋,一起琴笛。
他十四岁那年,阮当归时常跟着太子殿下走,吴世年喜欢上一个叫张荣荣的姑娘,林清言落单时,就会同他泛舟秋江,看红枫满林,偶有一次,林清言无意道:“幸我身边有你相伴,倒不至于落得孤单。”
他愣了一下,面上不禁有些泛红,于是那一句话一直记到了心里。
后一年,认识了冼荇,这个异族少年天真烂漫,对于京城有着无限好奇,他说:“若是能让我姐姐来看看,该有多好啊。”
阮当归在一旁眉眼含笑地问:“你姐姐长得漂亮不?”
春狩开始了,李玟佑的手头功夫并不好,林清言便同他牵着马儿,沿着溪流慢慢地走,日光很好,河水清澈,石头底下还有灵动的鱼儿在游,阮当归早就按耐不住性子,一股脑冲到林子里打猎去了,他和林清言坐在一旁的草地上,青草刚冒出芽,柔软宛若毯子。
林清言坐在他身边,挨着他,身上清淡柔和的味道便萦绕在他身边。
“真好啊。”他记得那时林清言这样说,语气都带着暖意,“好想一直就这样,就这样下去。”
他也想这样一直下去,就这样一直下去。
只可惜不能。
这一年天旱,江南赈灾出了问题,吴将军推荐太子前去调查,于是林清惜和阮当归去了,阮当归离开时还道:“待我回来,给你们带江南的特产啊。”
只是太子和阮当归一走,好日子就结束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过往里的所有美好,刹那间烟消云散,张氏一族被灭了满门,如此措不及防,却又是早有预谋。
听闻林清言跪在殿前求情,却始终无用,陛下不可能网开一面,张氏一族的鲜血,似浇在林清言的心头。
他爹知晓他对林清言的情意,生怕他惹出什么祸或者被牵连进去,于是他爹关他禁足,他心中无限担忧,夜里都做着噩梦,梦里的林清言,一袭白衣被鲜血慢慢浸染,被无数双手拉进地狱。
他必须救他啊,如果他不去救,林清言会死的。
吴世年溜进他家,偷他爹的令牌,两个人一起溜进宫去,可谁知连林清言一面都未见到,张贵妃死了,林清言把自己关在殿内,一步不出。
也就是这一年,林清言同林清惜反目成仇,林清言把无言的怨恨都归结在林清惜的头上,而阮当归,自是站在林清惜身边。
他再次看到林清言时,白雪皑皑,林清言不复从前的模样,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露出尖锐的獠牙。
林清言迷失了自己。
李玟佑想啊,他总得陪在他身边,纵然林清言无数次对他冷漠,他也不愿意离开,因为林清言除了他,似乎已一无所有。
就算林清言踏进地狱里,他也要伸出手,把他给拉回来。
李玟佑抬头,阴沉的天际,一片雪花悠悠飘落在他眼眸。
他轻轻颤抖着眼睫,抬袖,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凛冽的寒风,面前是被白雪包裹着的高入云层的灵山,手指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面上也是一片麻木与僵硬。
灵山上求仙丹,仙丹可医白骨,起死回生。
他咬牙,抵着风雪继续前行。
李玟佑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山上的台阶湿滑,也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一时风大眯了眼,他脚下踉跄,便跪倒在地。
一滴鲜红绽放在白雪上,有温热的液体划过唇,李玟佑的眼睫上,都是白雪,他伸出袖,擦了擦鼻血,想要驱动着身子继续走下去,意识却在风雪中渐渐模糊下来。
是哪一年的盛夏,他记不太清楚了,天气炎热,在屋内,侍女端来冰块消暑,冰块在慢慢消融,他研墨作画,林清言坐在窗边下棋,偶尔举棋不定,过了一会儿,听不到动静,他落笔迟迟,悄悄抬眸,却见林清言枕着胳膊,俯在窗棂边睡着了。
日光将窗户的阴影投在林清言面上,落在他温润的眉眼,他浅浅地呼吸,离他那么近。
棋子下得三三两两,无人收敛,就像他落了一地的心事一样,太无处遁逃,只有在无旁人时,他才敢用这样炙热的目光看着那人。
他怀着虔诚,屏住所有呼吸,吻上了林琅的唇。
待李玟佑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宿在一张榻上,他立马起身,却听到身边慈悲一声:“阿弥陀佛,施主,你醒了。”
寻声而看,是个僧人。
“这、这里、是?”李玟佑声音沙哑,他询问道。
“这里是灵山寺。”僧人朝他合起双手,解释道,“施主昏倒在寺庙门口,被扫地僧带了进来。”
“灵灵山寺。”李玟佑似想起什么,急忙问道,“我要、要见仙人,我要求、仙丹。”
僧人听到他这样说,不禁摇摇头笑道:“这里哪有什么仙人,更没有什么仙丹。”
李玟佑愣住了,他低下头,片刻又抬起头,分外固执道:“有有啊!”
怎么可能没有仙人,怎么可能没有仙丹,林清言还等着他去救,一定有的。
“一定、会会有的。”李玟佑颤抖着身子,想要从榻上下来,只是身子分外虚弱,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僧人想去扶他,李玟佑紧紧抓住那僧人的胳膊,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求大师,赠、赠我、仙丹。”
说不出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似要压抑不住,只觉得五脏六腑似烈火焚烧,若是此刻再说一句话,怕是要呕出一口鲜血才肯罢休。
僧人看着他,一副为难表情。
他们不给他仙丹,他们说没有仙丹,李玟佑不相信,他无数次恳求,他说有人在等着他,他说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僧人们也只是叹息着摇摇头,道一句无能为力。
李玟佑跪在佛前,佛祖怜悯众生,微垂眼眸看着他,又似在看芸芸众生。
寺庙外风雪依旧呜咽,哪管什么有情无情,都卷入一场纷乱中去。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施主何必如此固执。”
当真不疯魔,不成活。
李玟佑在寺中住了大半月,执念几乎成了魔,他低声下气地哀求着仙丹,无时无刻,此刻主持拿着一个小瓶子,缓缓走到他面前,李玟佑的眼神渐渐活了起来,主持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少年的目光清澈,最是无暇,他只为他所认定的事情而执着。
“仙丹就在这里。”胡子苍白的主持,用苍老的声音道,“我赠予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