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34)
“我有钱。”阮当归将银子拿出来,塞到医徒手中,他拉着医徒的衣角不放,声音颤抖,到最后嘶吼出来,“去救人,去救人啊!”
医徒被阮当归狰狞的面色吓到了,手中银两沾着雨水,医徒木讷地应了声,赶忙跑进馆里,叫了大夫,少倾,大夫背着药箱出来了,阮当归便拉着大夫一路狂奔,大夫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喊着慢些慢些。
等到了二两酒肆,大夫见到谢钰身上的伤,倒吸一口凉气。
谢钰唇色全无,周身冰冷,大夫赶忙把脉,阮当归在一旁急切地看着。
大夫让备上热水,胡莺赶忙去备,阮当归颤抖着声音问:“大夫……他怎么样?”
“外伤太严重了,脉搏微弱,命悬一线。”大夫皱着眉头如是说道。
阮当归的视线从谢钰的面上,落到他的左手那空荡荡的小拇指上,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的命去换谢钰的命。
“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他。”阮当归最终低下头,无力地呢喃道。
谢钰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混沌,他见到了自己的爹娘,梦里并不觉得开心,甚至觉得恶心,他骗了阮当归,当初阮当归问他爹娘的事情,他告诉阮阮,他的爹娘死于饥荒,如果是这样便好了,如果是这样,他最起码还愿意思念,愿意回望过去。
那年天灾饥荒,草根树皮皆被啃光,于是常见易子而食之景。
他的爹娘,将他视作一件物品,衣上插着根稻草,当街叫卖。
如何不心痛,如何不愤恨,他命贱如草芥,无人疼爱,于是他跑了,与其被吃掉,不如饿死在街头,临走前,他把家门锁了,然后放了一把熊熊烈火,一双眼里全是麻木,就此漂泊,红尘无一安处。
第51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他梦到自己被欺凌,被侮辱,被打骂,有时檐下躲雨,抬头望天,竟不知人生如此艰难,难道他真的要一辈子这样下去,他不要,他要做人上人,他一定要将所有曾欺辱过他的人,通通踩在脚下。
梦到最后,是阮当归递过来的半个包子。
谢钰醒来的时候,阮当归正红着眼睛蹲在院子里熬药,药将他的眼睛熏得睁都睁不开,等他端着药回屋时,与谢钰两两想看,阮当归激动地差点连药都扔了。
“如何?”阮当归扑到床榻处,语气担忧而着急,“伤口痛不痛,可有不适?”
谢钰瞧见阮当归红通通的眼眸,愣了一下,用毫无血色的唇缓慢费力道:“你怎么眼睛,红得像兔子。”
“哪有!”阮当归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没哭,我是被药熏得!”
“我又没说你哭。”谢钰道。
阮当归揉眼睛的动作一滞,他把药放在桌上,试图转移话题:“啊,赶紧喝完吧。”
药很苦,阮当归嗅着味便觉得苦到心里去了,谢钰却面不改色地喝完,阮当归去前门叫胡莺,告诉她谢钰醒来的消息,胡莺高兴极了,胡刀在一旁却说:“醒了就赶紧走,谁知道你们惹了什么麻烦。”
“爹爹。”胡莺朝胡刀喊了一声,又满含歉意地看了阮当归一眼。
阮当归抿着唇,低头不语,盯着自己露出一个脚趾头的破鞋子看。
两人在胡莺家又赖了两天,便收拾着离开了,毕竟不想让莺莺姐为难,胡莺又心疼又无奈,却也不敢和自己的爹爹争辩着什么,她告诉阮当归,若有困难,便来找她。
“嗯嗯,知道啦,莺莺姐你放心吧,我能照顾好阿钰。”阮当归搀扶着谢钰,对胡莺笑得灿烂。
好想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啊。
阮当归心中默默想着。
想有一个能让他和谢钰下雨天有地方挡雨,夜里有床可以睡,有被子可以盖的家啊。
谢钰这次受伤,其实与连爷有关,他是替连爷挡下的那致命一刀,当寒光从他面前闪过时,他恐惧过,但是他在赌,赌救下连爷之后,连爷能够报恩,他太想摆脱这样的生活了,即使命悬一线,他也甘愿冒险。
但是在他倒地之后,没有人救他,任由鲜血满地,他本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阮当归却来了,他在魂魄离体时,恍惚听见阮当归在喊,他让自己不要死。
原来这世上,自己于一人,竟也如此重要。
他拼尽全力才活过来。
谢钰近来身子不好,外面的天气却晴空万里,阮当归出去乞讨,偶尔带回一个包子一块桂花糖,都塞给谢钰吃,他竭尽所能去照料谢钰,跪在娘亲的坟前,希望娘亲能保佑谢钰快快好起来。
任何事情的付出终究是会得来回报的,更何况是以命相救,连爷在那次两帮相争中受了伤,大病初愈后,方才想起来为自己挡刀的小乞丐,问了一下,原是叫谢钰,还活着。
连爷听这个名字耳熟,后来才想起来,是上次惹了青龙帮的那个人。
一想到青龙帮,连爷气得心血翻涌,张龙敢明目张胆在他的地盘上闹事,是真当他死了不成,这次若非那个乞丐,自己指不定会落个什么下场,或许连命都可能没了。
这次这件事,他一定要告诉上面那位,不然难平他心中之愤。
至于那个叫谢钰的,连爷摸着下巴,目露思虑,左右救过他,还和青龙帮有仇,不若带在身边,没准以后还有用处。
于是当阮当归回来,不见谢钰人影,李曹和大吉却拥身而来,就在阮当归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俩人时,他们皮笑肉不笑地称呼阮当归为兄弟。
李曹甚至想上前,将胳膊搭在阮当归肩头。
阮当归退后一步,没有笑,他问道:“阿钰呢?”
还没待李曹回答,身后便传来谢钰的声音:“阮阮。”
阮当归回头,谢钰站在门口,却出乎意料对着他笑得灿烂,阮当归当下松了一口气,却见谢钰走过来,看着李曹和大吉:“以后还请两位大哥多多关照了。”
“哪里哪里,兄弟以后可是连爷身边的红人了。”李曹见谢钰如此上道,哈哈大笑起来,“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嗯。”谢钰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大家都为连爷做事,都是一家人。”
三人虚与委蛇,阮当归在侧,眉头皱得愈发厉害,待他两人离去时,大吉还在阮当归肩头拍了两下,阮当归只觉浑身都恶心,谢钰却转身看向他,神色止不住地开心:“阮阮,我们有家了。”
谢钰拉着阮当归的手,开始跑了起来,日光氤氲,鸟鸣不止,风从耳畔呼啸着,他们奔跑着,拐了好几个巷口,最终在一处门前有棵桂花树的屋门前停下。
台阶上有青苔,日光照了一半,谢钰急促地喘息着,难得神色抑制不住地欢喜。
“快进去看看。”谢钰对阮当归催促道。
阮当归犹豫片刻,推门而入,很小的院子,日光却很是明媚,杂草丛生,野花朵朵,还有一只蝴蝶蹁跹飞过,美得像世外桃源,阮当归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没缓过神来。
谢钰兴奋道:“阮阮,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我们有家了。”
这是连爷奖励的房屋,不过是一座偏僻小屋,常年荒芜,房檐上的瓦子都参差不齐,但在这人世漂泊多年,这是他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安逸。
谢钰觉得值了,他拿命去赌,终究是没有赌错。
他们不用再乞讨,不用再饿着肚子,不用再挤在漏着雨水的破庙里等待日光的到来。
阮当归听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他眼里的笑一点一点收回:“你差一点死掉你知不知晓!”
谢钰看着他,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自古富贵险中求。”
“况且。”谢钰将胳膊搭在阮当归肩上,笑了,“这不有你嘛。”
阮当归没好气道:“下次死远点,别让我看到。”
“好。”谢钰应声。
阮当归跳脚:“你这人,就不能保证没有下次了吗。”
两人对视片刻,半晌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花了一天时间,将院子里的杂草拔掉,阮当归把缤纷的野花留下,谢钰将门前台阶上的青苔拭去,待庭院焕然一新之际,阮当归用胳膊擦拭额间薄汗,眼眸里春光无限。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家啊。
连爷差人送了些生活用品,棉被柜子,这屋子虽小,却应有尽有,屋内有窗,正午时候,日光恰好能从窗外落下,一地生辉。谢钰跟在连爷身边,不再去乞讨,虽常常见不到人,但总归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