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18)
阮当归扭头看,那人面色张扬跋扈,头发辫成小辫子,都及了腰处,看上去很粗犷,冼氏的大皇子,阮当归隐约有点印象,他是冼荇的大哥,叫冼自城。
阮当归收回了动作,却在一瞬间半转身,将箭朝冼自城射了过去,箭头寒光一闪,冼自城竟面色不改,丝毫不躲闪。
那支箭带着呼啸的风,从冼自城耳边而过,一下子就射中了冼自城身后树下的一只兔子。
“你射中的,自是你的。”阮当归耸了耸肩,丝毫不在意地回答,说完后转头对林清惜挑眉,“第一只。”
林清惜知晓阮当归在说什么,他把目光从冼自城身上扫了一遍,面无表情,冼自城倒是对林清惜态度尚尊,他微微低头:“太子。”
林清惜回应一声,清声道:“大皇子可要玩得尽兴。”
言罢,缰绳一拉,马头一转,回头对阮当归说:“跟上。”
便先行一步了。
阮当归似感受不到这两人间暗流涌动,他笑吟吟把自己打来的猎物拿起后,策马跟上了林清惜。
第31章 林间流水未闻人(1)
冼自城面色不霁地望着这两人离开的背景,不过小儿,怕连刀枪都没摸过,如何让他俯首称臣,身后的随从也赶来了,他问道:“冼荇呢?”
“回大皇子。”随从赶忙回答,“小皇子方才随吴家公子一同打猎去了。”
“打猎?就他的箭法?”冼自城嘴角挂起一抹冷笑,又在脑中思索一番吴家世人是何人也,嘲讽道,“他倒会攀关系,同他那个卑贱的婢女阿娘一个模样,莫丢我冼氏的脸了。”
随从听闻冼自城的话后,将头愈发低下,因冼荇的母亲出身卑微,皇子们不喜小皇子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阮当归的心情并未因冼自城的争锋相对而低沉,他玩得乐乎,林清惜的箭法精准,不像阮当归般,偶尔会把箭射空,他一出手,弓半满,箭锋利,直直将猎物射倒,并无虚发。
林清惜再把箭射出去,看着猎物倒地后,他回头,难得对阮当归露出些许笑意与张扬,眼中几分少年:“比你,多一只。”
阮当归不服气,他搭起弓箭,鼻子泛起痒意,他开口,声音清朗:“哎呀哎呀,输赢皆未定,林佩你怎么这么沉不住心啊?”
林清惜微挑了右眉,将弓箭握在手中,林间清风频顾,空气清新,似乎还有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扑面而来,微风有情,若有若无地撩拨着他的发梢。
阮当归俯身摸了摸宝儿的鬃毛,四周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没有旁人在场,林清惜看了眼身旁的阮当归,只觉一身轻松,权当今日陪阮当归游戏人间了。
林清惜看似不理凡尘,一副神仙模样,其实心中胜负欲很重,所以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无论是骑马射箭,还是四书五经,这场比试他自不会输。
日头愈盛,两个人往林子深处去,猎物都四散而逃。
日光被茂盛的枝叶分割成光斑,落在地上星星点点,阮当归很快就累了,也喊不动了,趴在宝儿身上,一副没骨头的模样,宝儿甩了甩头,差点把他甩下马去。
四周已经不见人影,他们入了林子深处,树木中隐着鸟鸣,阮当归忽听见水涧之声,一下子直了身子,他兴奋道:“前面好似有条小溪。”
林清惜嗯了一声,阮当归好奇,林佩看上去一点都不累。
“去溪边歇息会,让我洗把脸。”阮当归驱着宝儿往声源处走。
林清惜见他已将比赛抛之脑后,也不曾作声,跟着他一起走了过去,果不其然,不久他们便看到一条蜿蜒小溪,鹅卵石静静铺在清澈的水底,水流潺潺,平静而沉默地流向远方。
阮当归越下马,赶忙凑到溪边,掬了一捧水往面上洗,水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拂去闷热。
宝儿和林清惜的马儿就在一旁歇息。
阮当归伸出手扯了扯衣领,毫不在意地坐在了地上,青草刚冒出点头,舒服得像条毯子。
“唔,你也洗一下。”阮当归道。
林清惜下了马,走到溪边,才刚弯下身子,只听阮当归喊一声:“林佩。”
他一抬头,清凉的水直接泼到他面上。
那溪水从林清惜的眉间流到精致的下巴,打湿了他的眼睫,林清惜睁开眼,溪水流进了他的眼里,阮当归还保持着泼水的姿态,两只爪子湿漉漉的,脸上挂着僵硬的笑,他和林清惜就这样静静对视着。
“抱歉。”阮当归把手在衣上擦了擦,赶忙正襟危坐起来。
林清惜什么话也没说,阮当归低着头,忽然看到一旁的石头缝里开出一朵蓝色小花。
他偷偷伸出手,正准备摘来,却听到林清惜冷清的声音,唤他名字:“阮玖。”
“啊?”阮当归应声并抬头,什么都没看清,一捧水迎面浇来。
他尚张大着嘴巴,接了半口水,林清惜坐在溪边,面无表情,见阮当归又望过来,从溪中又掬了一捧水,朝他泼了过去。
“呸呸呸。”阮当归反应过来了,赶忙吐出口中的水,他不甘示弱,从溪里用手舀着水,对林清惜进行反击。
两个人你来我往,不一会上身的衣物湿了一半。
“不玩了不玩了。”阮当归笑着说道,顺势躺在地上。
林清惜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一滴一滴,他甩了甩手指的水珠,也躺在青草地上。
第32章 林间流水未闻人(2)
两个人并排躺着,阮当归随意而行,林清惜可是第一次这般不顾仪态,但他做起这动作也行云流水,阮当归曲着一条腿,双手作枕,忽尔从嗓子里哼起一首曲子来,曲子温柔似水,他的歌哼得断断续续,偶尔还得想一想,再接着哼。
林清惜将右手覆在眼上,以遮挡绚目的日光,他闭目听着阮当归的曲子,心情分外平静。
一曲终了,阮当归沉默片刻,问道:“好听吧?”
“好听。”林清惜放下了手,看着湛蓝天色。
“嘿嘿。”阮当归笑道,“这是我娘亲给我哼的曲子,那时年岁小,只记得模糊音律。”
阮当归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娘亲常将他抱在怀里,亲他的脸,娘亲的样貌他已经不甚记得,但他记得娘亲的身上总是很香,娘亲会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哼着这首小曲,温柔的声音哄他入眠。
“林佩,你呢?”阮当归起了兴致,侧起了身子,看向林清惜。
林清惜淡然地看了阮当归一眼,对上他兴致勃勃的琥珀眼眸,轻轻垂下眼睑:“母后掌管后宫,平日里又常与佛前青灯相伴,我自两岁起,便由乳娘照料,后来大些,离了乳娘,便不需他人照料。”
他许久未想起他的乳娘了,他对乳娘的记忆,大抵类似于阮当归对于他娘亲的记忆吧,他幼时愚笨,和旁的孩童不一样,不喜开口说话,又不会走路,还记得自己学走路那会,乳娘在不远处,张开怀抱等着他,他蹒跚地走过去,颈上的长命锁起起落落,他险些跌倒,乳娘一把抱住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喊道:“小皇子呦。”
他喊什么,他那时笑着,口齿不清地喊乳娘:“娘……娘亲。”
四下无人,乳娘一愣,眼眶红了,颤颤巍巍地应了声:“哎。”
这是他和乳娘的秘密,乳娘一直照料他到五岁,直到有一天,他从书房回来,看到了乳娘满身是血的尸体。
他手里还握着一朵茶花,想着插在乳娘的鬓发上,定是好看,母后穿着一身红衣,那样的红,仿佛是用乳娘的鲜血染红的,他的母后对他说:“佩儿,过来。”
他像失了魂般,朝母后走了过去,脚下踉跄,摔倒在地,看到了乳娘那双不曾瞑目的眼睛,那双眼,曾笑意盈盈地看过他。
母后温柔地将他扶起,他呢喃道:“娘……亲。”
“娘亲在这呢。”母后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而后对他道,“走吧,佩儿,你该住东宫了。”
那日林清惜被封了太子,入住了东宫,被母后牵着手带离之时,他费力地扭头回望,他的乳娘留在那座宫殿,殷红的血迹上,一朵枯萎的茶花。
后来他才知晓,没有秘密才是最好的秘密。
林清惜没了声音,阮当归瞧他眉宇间覆上一层冷漠,便识趣地没再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