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Ⅱ昨夜鸣蛩(62)
他虽说不上巧舌如簧也绝不是嘴笨的人，可此时却只能吐出苍白破碎的言语。
凇云手上梳理着墨色的发丝，拿了小刀片刮掉后颈发际线外的碎发。
“别动，我就处理一下碎头发，不会伤到你。”凇云解释道。
玄子枫用鼻子“嗯”了声，“先生若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用不着留到今天。”
背后传来凇云的轻笑，似乎有浅淡的吐息打在玄子枫的后颈。
“你以后，怎么打算？”凇云修理完杂毛将刀片放下，问道。
沉思片刻，玄子枫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再做暗探了。”
“那就不做。”凇云将发髻梳好，双手扶着玄子枫的头，让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不做暗探，去做一个自由的人。自此，你的意志不属于聆风堂、不属于响玉阁、更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你。”
镜中的美人发髻利落，没有半分凌乱的碎发。俊秀的剑眉下朗目流转，温润有方颜如玉。哪怕面色苍白、显得有些憔悴，也是病西子、惹人怜。
凇云的脸也映在镜中，“玄子枫，你向来都是看别人多些，却总是看不到自己。既然如此，我请你好好的看看你自己。”
与镜中的倒影对视令玄子枫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又尝试着看向自己的眼睛。
“从最小的琐事开始，你喜欢什么颜色、食物，又讨厌哪些？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好看的，什么姿态让你觉得丑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要你不掺假的感受，而不是因为暗探的身份压抑这些。”
凇云轻轻拍着玄子枫的肩，取了银冠和簪子来。
“你不需要迎合他人的喜好改变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精美的玩物、宠侍、奴隶。往后，你更无需刻意的媚好、诱导与卖弄，因为你本身足以自然而然地得人赞叹与喜爱。”
银冠将发髻收束，镶了暗红宝石的簪子将其固定在玄子枫头上。
“玄子枫，他人因你的遮掩而很难了解你。可伪装之下，连你自身的感受也被屏绝在外，弄得你自己都不了解‘玄子枫’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藏在抽屉中的锦盒被翻出来，凇云从里面取了一条抹额。
“你强硬的把自己归为一个‘外人’，在心底隐去自己的存在。殊不知，你从来不只是旁观者。”
凇云的声音深深地刻入玄子枫的脑海。
“玄子枫，你在他们中间。而他们没有你，便不是‘他们’了。”
二龙戏珠的抹额勒在玄子枫额前，凇云收束了最后一个步骤，颇为满意地打量成品。
他掏出一个双眼镶嵌了幻晶石浮游的鸡仔木雕，放在玄子枫手里。
“现在，请你亲眼看看吧。”
第28章 千帆历尽仍少年
鸡仔木雕中的幻晶石浮游中留有一段影像。
随着“叮”的金玉之声，灵幻迷心开启，将其中的记录变为看起来如同真实的幻境。
……
神木塾十二层礼堂。
许是为时尚早，此时礼堂里只稀稀拉拉地来了几个初年和次年的弟子。
末年弟子区的座椅空空，只有两个人隔着长长的空座椅，分别坐在两侧边缘。
——是殷其雷和卓瑛？玄子枫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十分尴尬。
殷其雷紧张得腿都抖起来了。他的后背绷直脱离座椅的椅背，又塌下来躺回去，如此往复好几回，这才下定决心，向卓瑛走去。
“卓瑛，我有件事需要跟你商量……”
然而，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的话只掉出来半句，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雷锅锅！冰花花！你们怎么回来了！”
呼啦啦扑上来的数个玉绿色圆领袍发出惊喜的欢呼，用热情将他们紧紧包围。原本显得别扭、格格不入的两人，在这个瞬间与其他玉绿色的圆领袍融为一体。
所有的末年弟子都到场了，每个人都精心打扮过，显得那般的神采奕奕。
就在这时，神木塾教师天团抵达礼堂。
以凇云为首，敬迟、丹笑阳、沈顾、丹朔北、严洛、孟烟雨、姜臻……所有的老师们也都配合着盛装出席。
玄子枫这才发现，幻境中凇云身着的衣袍与他今日新换的那身相同，紫色的圆领襕袍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
此时，神木枝条扯过一条横幅飞过众人头顶，将其挂起。
【响玉阁神木塾夏季休学式暨毕业典礼】
——！！！
玄子枫心神大震，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幻境中的众人。
——原来是……
凇云笑着说：“很高兴看到卓瑛同学和殷其雷同学也能克服万难、出席毕业典礼。果然，大家还是要整整齐齐的好。”
听了这话，众人先是一喜，随后一张张脸纷纷塌了下去。
见学生们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凇云笑着摇头，“你们呀！知道你们心里想的什么，喏。”
说着，凇云翻手拿住鸡仔木雕。
“这是通行楼尚未发售的新品，眼睛是大号的幻晶石浮游，能录像。”
舒彩当即支棱起来。她用灵能变出带轮子的伸缩支架，将木雕放在支架顶端固定。鸡仔木雕上的幻晶石正好与玄子枫眼睛的高度平齐。
做完这些还嫌不够，舒彩又做了带绳子的小木牌挂在木雕脖子上。
小木牌上赫然写着。
【旷课人士玄子枫】
众人一扫此前失落的模样，纷纷笑了出来。
凇云有些哭笑不得，“彩儿，你行行好，把‘头衔’给他去了吧！”
“对，他不配拥有头衔。”舒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抬手把前面的四个字抹掉。
铁血打开木雕背部的开关，发出“咔哒”一声，它的眼睛微微亮起。
在鸡仔木雕启动的同时，玄子枫的视野变了。
他不再是站在角落的旁观者，他在大家中间。
就像凇云说的那样。
玄子枫看向右手边的舒彩，她破了身上的某个阵法封印后本就长高了不少，加上高耸的乐游反绾髻，竟是比玄子枫还高出几分，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
再看到左手边，铁血的身高竟然已经突破了两米，宽肩阔背、肌肉盘虬，站在人身边宛如山岳。他鼻翼抽动着，嘴唇不断颤抖，连脖子上的肌肉也被牵拉，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砸。
——这山是座多愁善感的山。
铁血“嗷”地一声把头埋进胳膊里，压抑的哭声听起来像是瓮声瓮气的打鸣。
“大头，哭早了，没到时候呢。”舒彩用力地“啪啪”拍着铁血坚实的后背，递过去一条刚刚变出来的手帕，“那么大块头就别杵在这儿挡道，赶紧回座位！”
这时，玄子枫才注意到舒彩的护臂和抱腰上有以金丝线绣成的神木枝条，这是他人没有的。
她同往常那般轻轻拍在玄子枫的肩头，把护臂伸到玄子枫眼前晃荡，问：“好看吗？”
“好看。”玄子枫下意识地回了句话。
舒彩似乎早有预料，竟是接上了他的话，得意道：“好看也不给你。这是首席弟子独一份的。”
“菜姐威武。”玄子枫像是往常那般笑着。
旁边的“山岳”铁血同学哭出了地震混合泥石流的效果，他一边用手帕擦眼泪擤鼻涕，一边肩膀抽动着揽住玄子枫的肩膀，直到他们落座。
舒彩抬手按着鸡仔的头，轻松把他压在椅子上。
神木塾三个年级的弟子齐聚礼堂，已经到了典礼开始的时间。
台上依旧没有冗长的发言，是响玉阁惯常的极简风格。
凇云带着温和的笑容看向众人，简单嘱咐初年、次年的弟子假期注意安全、记得写作业，又对末年弟子们眨眨眼睛道：“让我骄傲的小崽子们，恭喜毕业。”
“扶摇直上，壮志凌云。”
他们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而响亮，在礼堂中有力地回荡。每个人的身体里都燃着旺盛、蓬勃、昂扬的少年意气，正等着前往属于他们的地方，去指点江山，激扬热血满腔。
“行，你们都‘凌云’，都比‘凇云’厉害。”凇云笑得很是开心，抬手轻轻向下压，示意大家安静。
接着，凇云温柔地扫过每一个末年弟子的眼睛，“虽然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但还是要说，如果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欢迎随时回来，神木塾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多添双筷子的事儿，别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