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Ⅱ昨夜鸣蛩(119)
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漫长得像是走了半个时辰。
玄子枫将子之卫随意地丢在地上,默默打量起这间暗室。
门内的房间像是个祭坛,地面上的阵法铭文像是用血液绘制的,呈现出干涸紫黑的模样。
“眼看着就要十五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堂主负手而立,颇为感概。
而玄子枫的头莫名地开始痛了起来,某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不断在脑海中浮现。
火焰、灰烬、半燃的纸片……
玄子枫家破人亡的那个晚上,无数的细节变得清晰起来。入感灵能技能的“溯”在他自己的身上运转,将破碎的归为完整、逝去的重新拾回。
那张写有聆风堂密语的纸片,以无比完整的形象,出现在玄子枫眼前。
“七日……头……子之卫……”
“七日之后,将神识由附灵傀儡全部移至新体之上。然碍于新体奈精神类灵能,仍有残魂存于灵台。故舍其头,以假面代之。另迁丑之卫为子之卫,充新体以备。”
——新体?舍其头?!
玄子枫的心率猛然加快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他瞪大了眼睛,急促地呼吸起来。
只见堂主伸手抓住了自己的鹿角,缓缓向下用力。
——果然!他没有脑袋。玄子枫心惊肉跳,表示自己很难高兴得起来。
领口处脖子的断面已经有皮肤生长包裹,隐约能看见跳动的血管。瞬间,腐烂的气息蔓延至玄子枫的鼻尖。
堂主抱着鹿首头套,轻轻抚摸着,“你小子这么机灵,想必应该能猜出来大概吧?”
“教养大管事此前怀疑过,他觉得您是杀害老堂主后上位的。”玄子枫的喉咙反射性地吞咽,“但您就是老堂主本人……的神识。”
闻言,笑声诡异地自那具残破的身体中迸发,似乎整个地下室都在那大笑中微微颤抖。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串联在一起了。
玄家时任南江地方官员,在开建工程时挖到了空棺。棺内有聆风堂密语写就的堂主续命之法和阵法铭文。七日后,堂主在上代子之卫的身体中醒来,命教养大管事灭口。
教养大管事只是一把火将偌大的玄家烧了个干干净净,甚至没有来得及破译密语的内容,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不错,玄子枫,你是个聪明人。”
堂主放下鹿首,缓缓道:“老化与死亡,是恩赐、也是诅咒。更新迭代可以使物种更好的存续,这是天地的选择,铭刻在万物躯体之中的本能。可求得生存却也是生灵的本能。”
空旷的地下室中,堂主的话音和脚步声不断回荡。
“可笑啊、可笑。简直,荒谬至极。叫我们求生、又叫我们注定离开。多么像是一场愚弄。”
天地灵气流失,驭灵师修为倒退,随之而来的也是寿命的锐减、力量的衰弱、特权的丧失。所以,只要聆风堂放出点风声、稍加引导,就足以让众多宗门在焦虑之中做出无比荒唐、疯狂的事情。
以人为药、囚禁鲛人、屠杀灵兽、制造蝗灾、窃取定海灵珠、开掘地脉……
这么多惨无人道的方法都没有成功,也没让他们放弃残害其他生灵,只是让他们更加疯狂罢了。
——荒谬的是你们吧!玄子枫暗暗想道。
所以堂主能做得出夺人身体的事情也不奇怪。
“五年,十年,这具身体也开始溃烂,那帮废物宗门怕也难想出个能用的法子,只能寻摸着置换的新体。本想着天地智灵的身体或许能用得久些,却没想竟是被春时祭吸干本源的‘残羹冷饭’。”
——想搞教育是假,觊觎师尊肉/体是真。
聆风堂堂主口中看似通达的道理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用以掩盖他丧尽天良的行事。
“所以,堂主让属下留汤无骨一命,是因为他的修为和身体合适吗?”玄子枫问道,“可是由属下来做您转移神识过程中的附灵傀儡?”
闻言,堂主停止了踱步,回过身来。
“原来是,但现在不是了。”堂主的话音似乎是带笑的,“玄子枫,要知道,我一直都很期待你。”
须臾之间,凝固的血液阵法铭文亮起猩红。无数条血手从阵法中涌出,向玄子枫袭来。
处于阵法当中的玄子枫被疯狂运转的灵力裹挟,阵眼处的强大吸力在不断地吞噬他的灵力与本源。
流淌着鲜血的手铺天盖地向他袭来,将他的身体死死地压在阵法铭文当中。
玄子枫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融化掉了那般,随着灵力一同被吸到阵法铭文当中,像是以血肉饲养这个阵法。
神识在逐渐地抽离灵台,玄子枫能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已经分裂了,半份在身体内昏昏沉沉,半份被阵法撕裂绞碎。
紧接着抽离身体的白色光点,被堂主攥在手中。
“当时这具身体的神识没有去除干净,不得不砍去头颅可怜本座没有面容十余年。但这回,本座应该能有张叫人赏心悦目的脸了。”
握着玄子枫神识的手掌骤然收紧,内蕴的精神力和强横的灵力让玄子枫的神识开始出现裂痕。
“啊!——”
剧烈的疼痛之下,玄子枫吼得凄厉不似人声。
就在这时,堂主的身体忽然多了一道竖直的血线。
下一秒,那没头的身子便彻彻底底地裂成对称的两半,鲜血自断面涌出,强烈的腐朽之臭随之爆发。
血阵因失去灵力支撑而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割魂术的阵法光芒大炽,阵法锁定了堂主裂成两半的身体。灵力汹涌的漩涡中心,割魂术开始了对神识的绞杀。
这一切来得毫无预兆,前一刻还欲将玄子枫神识握碎的堂主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在割魂术之下神魂尽碎。
“咚”!
残骸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内里已经开始腐烂的脏器缓缓溢出破烂的容器,流了满地。
玄子枫的神识也在同一时刻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咳咳”!
剧烈的疼痛令他全身都颤抖起来,神识离体和回体的异样感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几乎要把自己的胃都咳呕出来。
在地上如同离水的鱼那般挣扎了好一会儿,玄子枫才渐渐平静下来,无力地倒在地上,胸口起伏着。
“汤公子,你就不能早点儿出来?”玄子枫刚说了半句话,又开始咳嗽干呕了。
站在那滩腐肉后面的人,正是子之卫汤无骨。
“我不得等合适的时机么!小美人儿,他若没有玩够你、放松了警惕,哥哥我又上哪儿得手?”汤无骨垂眸看着狼狈的玄子枫,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
玄子枫勉强用鼻子笑出了声,充作回应。
——若不是我控制了其他幽十二卫要挟,他怕是要看我和堂主鹬蚌相争,等着渔翁得利吧?玄子枫暗自腹诽。
在跟堂主通风报信之前,玄子枫带着宝石宫殿先去了趟皇城,找上了太子南宫宁。
越是疑心重的人,越是容易想多、越是容易被朦胧模糊的风向煽动。
玄子枫刻意说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叫人容易想歪。
“你就不想知道,老堂主死亡的真相吗?”
“教养大管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了异心,又是为什么要削弱堂主对暗探的控制?这个时间点,你就不觉得奇怪……”
“子之卫大人,莫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呐。”
明明玄子枫自己还是一知半解,愣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子之卫忽悠得五迷三道,暗示子之卫要被堂主卸磨杀驴。
常言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玄子枫主动示弱,表示自己只是个可怜巴巴的废物美人,并不想与子之卫有任何争端,只想做师尊床上的小男宠。此番将如此重大的消息透露给子之卫,他只求能剥离一身蛊虫,换得自由身。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玄子枫谎称自己身上仍有蛊虫,不过是为了让子之卫自以为能要挟拿捏他,营造出玄子枫有求于人的假象、消减子之卫的疑虑。
双方轮番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总算是在谈判后结盟。
如今,聆风堂堂主无论是神识还是肉/身都凉透了,而见证者只有汤无骨和玄子枫二人。
稍稍缓过气儿来,玄子枫强撑起身体,完成他最后的表演。
他单膝跪地,恭敬道:“属下玄子枫参见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