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再见到它们么。
陈靖两手扶额,脑袋向内窝紧,脊背弓成一团,久久不愿起身。
转日乌云散尽,艳阳高照,连续数月的雪竟然停了,枯黄草叶们自院中直起腰来,叶片向外展开,承接久违的暖意。
赫修竹舒舒服服睡了好长一觉,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醒来,在榻边踢踢踏踏、哼哼唧唧不愿起身,好不容易爬起来了,拎起被褥出去晾晒,在院中走过几圈,连他这般迟钝的人都觉出不对······兰景明整日窝在房中,隐士般陪着爹爹闭门不出,陈靖在外面或坐或站,垂头丧气满面青黑,本来结痂的肩膀肉皮渗出血来,似是主人心中愁闷,身体也康健不了。
有个风风火火的家伙似乎是陈靖的副将,来院里找过陈靖几次,都被陈靖打发走了,那副将真是说学逗唱样样精通,鬼哭狼嚎手到擒来,可热脸都贴马屁股上了,没能撼动陈靖半分。
赫修竹进进出出长吁短叹,心中烦躁不已,他三天两头都要给陈靖伤口上药,眼见陈靖心不在焉养着,肉皮总是长不回去,他真想把弟弟和陈靖都按进面粉盆里,把糨糊全涂到两人脸上。
爹爹需要休养恢复精血,他们挪动不了,也没法将人赶走,几个人别别扭扭在一个屋檐下共处,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烧饭点燃枯草,草叶撩起三尺多高,明日烤肉烤焦大半,紧紧贴在竹签上头,又一日糯米饼捣到一半,连饼带盆掉进井里,日日里鸡飞狗跳状况不断,锅碗瓢盆四处乱飞。
赫修竹渐渐觉察出不对,这次醒来之后,他这弟弟见了他仍旧冷嘲热讽,时不时唇角浅勾,踩踩他的痛脚,可是以往那种执拗狠厉的劲头荡然无存,若是眼前有个从天而降的金钵,赫修竹相信他这弟弟都能自己给自己剃发出家,活脱脱敲出大悲咒来。
可若是弟弟真出家了,爹爹怎么办呢,陈靖怎么办呢?
爹爹不会也跟着出家罢?爹爹看着不像会乖乖吃斋饭的,陈靖看着不像个会敲钵的。
赫修竹在灶房生火间隙,扒着门缝往外面看,陈靖在院中咚咚劈柴,说是劈柴更像是放空自己,那斧头高高抬起重重落下,一下接着一下,劈的木头碎屑横飞,灰尘扬沙扑面而来。
兰景明捧着洗好的方巾,往赫钟隐卧房中去,路过陈靖身侧时似缕清风,飘飘然荡漾而去,宛若穿过丛林的小兽,对身旁芦苇浑不在意。
陈靖手臂定在半空,张口欲要说话,硬生生噎的吐息不得,只得垂头回去劈柴。
房门咯哒一声,自里面紧紧合上,赫修竹搭在窗边,在墙上碾动脑袋,黏上满脸土灰。
他不知自己在跟着愁闷甚么,明明他自己才是孑然一身,与五姑娘共度大半时光,如今还要在这无声胜有声的小院里夹起尾巴做人,真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不给他留条活路。
第94章
小小一方宅院如有四季,春有春朝,夏有夏炎,秋有凉爽,冬有酷寒。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有布衣青衫清粥淡饭,每一日都恬淡安然,不被肩上重担压迫,不受世间尘俗纷扰。
赫修竹是个实至名归的行家里手,总能找到甜美清脆的叶子、汁香味浓的果实,他会从石缝边缘抠找草籽,自树上摘下常人没见识过的绒球,会用简单的食材做出不重样的美味,会为烧出一桌好菜快活的手舞足蹈······
陈靖自小锦衣玉食,除了去四方赈灾与驰骋沙场之外,鲜少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他本以为自己会适应不了,可不知为何,这恬淡日子竟令他深陷其中,久久不愿离去。
兰景明日复一日与身体相认,试图拽动手脚,令它们听从自己指示。
他如今气力不稳,行动间飒然如风,卷起漫天黄沙,有时轻轻一握,能将石块捏碎,有时走路歪斜,短短几步东倒西歪,趴在井边头重脚轻,眼前昏黑一片。
他像个刚刚启蒙、才学会走路说话的小孩,没轻没重戳来戳去,掌控不好力气,好奇心旺盛起来,走到哪里都想蹲下看看,凑近闻闻,见到一朵鲜艳欲滴的娇花,都要蹲下来左右打量,如同见着甚么奇珍异宝,舍不得起身离开。
他只对背后目光灼灼的陈靖无感。
陈靖不敢亦步亦趋跟在兰景明背后,怕惹对方厌烦,但他舍不得远远跟着,总是忍不住靠近对方,在兰景明站立不稳时抬手扶住,在兰景明被拽下时拉住绳子,在来不及扶稳时做人肉垫子,兰景明摔在他胸膛上面,两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陈靖一张老脸从脖颈红到耳根,兰景明呆愣愣眨动眼睛,说声多谢便起身离开。
陈靖抚摸胸口,摩挲鼻尖,想将兰景明碰触过的温暖全攒下来,半天舍不得起身。
兰景明长袖生风,手指摩挲鼻尖,才醒来时那层遮住目光的薄纱渐渐淡了,陈靖的轮廓明晰起来,身体烫热开来,那些抹不去的过往穿透而来,似风沙迷眼,总令他揉弄不开。
这砂砾无穷无尽,揉走旧的又来新的,他睁不开眼,眼底血丝弥漫,如厚纱遮蔽而来。
五感比之前敏锐太多,他坐在卧房之中,院里寒风呼啸,草叶沙沙沁入耳蜗,些微动向都能辨认,赫修竹走在雪中摔了三回,气得挥舞拳头,咚咚敲砸树干,一轻一重一重一轻,兰景明捂住双耳,被吵得不愿出去,只想缩进被褥,将五感封闭起来。
陈靖在灶房之中烧饭,绑了弹弓往树上打鸟,被击中的鸟儿啾啾鸣叫,羽毛四散乱飞,兰景明能听到羽毛落下的声音,轻之又轻重之又重,毛尾拂在耳畔,令他无法安眠。
短短几日过去,他眼下黑眼圈重了两圈,神情比之前愈加淡漠,本来就对米面无甚乐趣,这下更是数着米粒往腹中咽,一餐饭吃上几口便将碗推开,摇摇晃晃回到卧房。
到了夜里他不好好休息,时常在院外寻条小河玩水,这河水冰冷刺骨,常人根本不想沾上,兰景明除去鞋袜,赤脚踩进水中,拨弄近在迟尺的浮冰,掀起朵朵浪花。
他的脚被冻得白里透红,金发自身侧流淌下来,凝成薄薄冰霜。
陈靖远远立在外面,大半身体藏在树后,只用草叶做成发冠戴在头上,遥遥望向河边。
兰景明浸在雾气之中,如同一戳即碎的泡泡,欲要乘风而去,翱翔在天地之间。
一前一后坐上整夜,天明时兰景明如梦初醒,起身走回小院,许是一夜未睡昏昏沉沉,走上几步便走不动了,拨弄碎叶将它们敛到一起,躺在上面闭上双眼,梦会周公去也。
过了许久陈靖才敢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在附近蹲着,解下外衫给人披在身上,盘腿坐在兰景明身边。
晨间朝露在叶片上面凝结,一滴滴坠落在地,陈靖撩开兰景明额发,指头摩挲后者耳垂,这肉*比之前圆润饱满,触之弹性十足,令人不忍放手。
陈靖忍不住摩挲起来,将那耳垂搓圆捏扁,在指间揉成小团。
兰景明睡得沉了,低声咕哝两句,拧眉翻过半身,往污泥之中栽去,陈靖忙挺身上前,将人托到半空,小心放到地上。
地上没有枕头,躺在那里着实不适,兰景明摇头晃脑,在梦中寻到陈靖大腿,打个长长哈欠,寻到舒服姿势,迷迷糊糊睡了。
陈靖僵硬如石,半点不敢挪动,任由兰景明将他大腿当做枕头,指头摸来摸去,寻到甚么拢做一团,捏了捏嫌弃松开,嘟囔哼唧两声,向内蜷成一团。
陈靖被捏得面红耳赤,大腿微微颤抖,半晌才平静下来。
他怕兰景明滚到地上,时不时托起掌心护着,生怕这人摔到哪里。
兰景明睡得沉了,曾经深可见骨的疤痕看不到了,冰肌玉骨吹弹可破,面上没有半分瑕疵,脸颊轮廓比初见时更加英气,稚气却还未褪净,绽出某种混乱杂糅的吸引力,令人沉溺其中。
趁兰景明与周公下棋正酣,陈靖忍不住拨弄对方睫毛,搓揉圆鼓鼓的耳垂,小心摩挲鼻子,将兰景明脸颊都揉红了,肿成滚圆面团。
“弟弟——”
林中有人大力敲盆,长声嚎叫起来,震得林中鸟雀乱飞,枯叶随风飒然飘飞。
“爹爹醒了——”
赫修竹猛敲盆底,将它敲得如同大鼓,嘶鸣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