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94)

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渺小,这两旁山脉巍峨险峻,峡谷之巅流水潺潺,空谷之中风声赫赫,人命如同蝼蚁,自悬崖飞坠而下,摔得尸骨无存。

陈靖头痛欲裂,以手抚额揉捏几下,妄图将痛楚逼退下去,他起身走在河边,雪浪自水中凝结,化为薄脆浮冰,在岸边撞成碎渣。

天将欲雪,雪过泛晴,烈日照耀大地,晒干皲裂泥土,湮灭勃勃生机。

他摸出那枚圆丸,在指间碾动几下,月华自天边流淌而来,血丝在丸子之中游荡,那草茎惟妙惟肖,叶片簌簌抖动,脉络纤毫毕现。

仙官憔悴枯黄的面容映入胸中,陈靖心中五味杂陈,拍手唤来骏马,在林间奔腾起来。

飞雪如刀划破面颊,脚下泥水四散溅落,沾染衣衫下摆,他不知跑了多久,到后来人困马乏,眼前昏黑一片,恍惚只见一座茅屋,里面空空荡荡,连枯草都寻不出来。

他下马走进屋中,躺在四面漏风的草室里,下落水滴被寒气冻住,冰锥在屋檐凝结起来,在地上砸成碎块。

他浑浑噩噩躺着,直躺到天色将明,喉间舌下口干舌燥,只得去河边取水,河边有一女子衣衫简陋,手捧着瓷碗舀水,见陈靖两手空空,她自身边取来布袋,摸出小小一个铜盆:“大人若不嫌弃,便用这个舀水罢。”

“多谢姑娘,”陈靖道,“外面冰天雪地,姑娘舀水还是早些回去,以免家人忧心。”

这女子生着一张圆脸,看着格外喜人:“让大人见笑了,小女子天生喜寒,酷爱在雪中玩耍,以往烈日炎炎终日不散,我盼星星盼月亮向天求雪,如今总算得偿所愿,自是要多出来的。”

陈靖闻言诧异,不免向她望去,女子笑盈盈舀足水碗,挥手向他道别,消失在林影之中。

他垂头盯着手中铜盆,捏紧了向前走去,这浩荡江水如游龙入海,磅礴奔涌而去。

因天气反常河水涌动,诸多沙袋铸成堤坝,在岸边堆砌上来,垒成铜墙铁壁,外面村落三三两两散着,几户人家住在河边,孩童们在浮冰之中戏水,笑闹声叽叽喳喳传来,在林间肆意飘洒,震落碎叶无数。

陈靖默默伫立在那,化为一座石雕,冬雪自肩头融化成雨,似血水滚落而下,沾湿大半衣衫。

远处嘚嘚马蹄袭来,鸿野自马背翻下,连滚带爬扑到陈靖面前:“将军恕罪!鸿野有要事禀告将军!”

“讲。”

鸿野在赫钟隐院外坐了一夜,那血气匮乏五内俱损如同魔咒,在胸中盘旋不休,天蒙蒙亮时他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决定要将一切和盘托出,是罚是杀皆由将军定夺。

陈靖仔仔细细听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想法顶破土壤,自胸中奔涌而出。

先生与兰景明······

肩上血肉疼痛,逼得他弯下腰来,狠狠按住肩胛,林间簌簌风声扇动,一只飞奴自半空掠来,他下意识抬起手臂,飞奴稳稳落在上面,抬起一条腿来。

陈靖忍过这波急痛,取下它腿上布条:“先生醒了?!”

他拍手唤马过来,甩鞭向赫钟隐院中跑去,鸿野跟在背后,片刻不敢稍离,两人飞奔穿过密林,前方传来马蹄鸣响,三个人齐齐骑马奔来,左右两人护着中间那人,几次想上前劝人下马,却总是阻止不成。

中间那人一袭白衣,坐在马上似乎气力不济,被缰绳甩得东倒西歪,骏马高高向上扬蹄,那人自马背翻下,狠狠朝地上栽去,旁边两人慌忙翻下,堪堪将人扶住,在地上滚动几圈。

“先生!”

受惊的骏马跑得看不见了,赫钟隐摔落在地,脸颊掌心沾满泥土,手臂蹭的血肉模糊,喘息呛咳不止。

陈靖翻身下马,慌忙将人扶住:“先生要做甚么?!”

赫钟隐面色煞白,嘴唇干燥皲裂,眼睫眉峰如冰雪凝成,寒凉不在人间。

“阿靖······”

赫钟隐双膝跪地,手臂向上抬起,攥住陈靖衣衫,竭力嘶声吐息:“诛心草······”

第89章

赫钟隐血气耗竭,说几个字便俯下身来,冷汗浸透脊背,散出周身寒气。

“先生,此地不宜久留,有话回去再说。”

陈靖欲要将人扶起,赫钟隐站立不住,指头虚软无力,额上冷汗直冒,浸透大半面容。

“你们先下去罢。”

四周将士纷纷散开,倏忽看不见了。

林外只有两人,陈靖扶不动人,干脆跪在地上,撑起赫钟隐身体:“先生请先起来,地上冰雪才融,当心寒气入体。我问先生一句,先生可是巫医族后人?”

赫钟隐悚然一惊,脊背高高弓起,似被踩住尾巴的猫儿,炸起周身硬毛。

“钦天监仙官与先生同出一族,”陈靖道,“先生血脉非同寻常,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仙官血脉能求风得雨,保大梁国泰民安。”

赫钟隐无言以对,阿靖吐出的每个字掷地有声,字字戳中要害,令他反驳不得。

“先生,我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被人骗过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了,”陈靖道,“先生若还有恻隐之心,便不要再哄我了。我送先生回去,先生要将一切合盘托出,全都说与我听。”

陈靖口中哄劝,动作却分毫不乱,他将赫钟隐送上马背,直接送回院中,将人安顿好后他出来牵马,几声狼嚎自四面八方涌来,林中翠叶簌簌作响,马儿惊慌失措,陈靖抚摸马儿鬃毛,轻声安抚它们,直到马儿平静下来,他才松开缰绳,自院中向外走出,与白狼遥遥相对。

白狼呲出尖牙,脊背高高弓起,嚎出悠长啸鸣,那双深绿的眼睛竖成一线,透出汹涌杀气。

陈靖面不改色,攥紧手中长刀,肩背肌肉隆起,手背崩出青筋。

他面上平静,胸中惊涛骇浪,白狼的存在甚为稀有,称得上寥寥无几,这些年来唯一一次见到······还是少年骑白狼来救他那回。

这白狼并不上前,只是远远冲他呲牙嚎叫,似乎在威胁甚么,要他不可轻举妄动。

陈靖捏住眉心,忆起兰景明殒命那日的狼嚎,汹涌哀鸣如同水浪,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溺毙其中。

桩桩件件如同断裂丝线,重新拼凑回来,倏尔远去的游鱼被他拽住尾巴,拉回自己身边。

狼嚎渐渐淡去,连绵溢出林间,陈靖立在原处,仰头望向天边,云层被狼嚎冲散,光芒自云朵缝隙漏出,在臂上揉出光斑。

陈靖转身回房,点燃一支烛火,淡淡檀香晕散而出,丝缕缠裹而来。

“先生,”陈靖端来一盏热茶,喂赫钟隐饮下,“把您所知晓的一切,全都告诉我罢。”

赫钟隐垂下眼睫,掌心贴住胸口,他失血过多眼前发黑,心心念念的诛心草不在身上,可谓是被陈靖捏住七寸,任人扯拉宰割。

他不知陈靖知道多少,也不敢再做隐瞒,担心一着不慎,诛心草会被当场碾碎丢弃,一切便会功亏一篑,再也无法挽回。

陈靖静静坐在塌边,取来被褥盖在赫钟隐身上,叠好方巾给赫钟隐拭汗,时不时吹凉热茶,帮赫钟隐洇湿口舌,他愈是平静淡然,赫钟隐愈是心头发慌,这诛心草是最后的希望,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差池。

赫钟隐一字一句说着,有时气力不济,陈靖便接上两句,若是方向错了,再猜两回也能猜中,赫钟隐为此胆战心惊,脊背冷汗淋漓,自陈靖受命离开永康城后,他与陈靖交往少了,再次相见陈靖已是骁勇善战的青年将军,周身血气充盈,性子沉稳许多,不似之前那般活泼跳脱,眼下他要将一切合盘托出,心知自己也是强人所难,巫医族这两支血脉各有千秋,若他真循组训治病救人······确实该救仙官。

但他赫钟隐任性惯了,只愿做想做之事,只救想救之人,他一定要救自己的孩儿······可他如何能要求陈靖,放弃拯救仙官?

陈靖自幼长在将军府中,祖上满门英烈,往日里受尽家规训诫,凡事要以天下为重,救一人还是救黎民百姓,孰轻孰重自不必说。

他自可以吐露一切,添油加醋诉说孩儿多年不易,毫不犹豫为孩儿赴汤蹈火,可他怎能逼迫阿靖······与他做同样的抉择?

陈靖悄无声息听着,指头在榻上颤动,面上无悲无喜,眼珠如同琉璃,透出浅淡颜色,他等赫钟隐全说尽了,启唇冒出一句:“当年在林中小屋与他相遇,是他乔装改扮,故意躲在那里,只为潜入将军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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