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被人救了,若还记得那人长相,可让你大哥贴上告示,找出来好好报答,”周淑宁道,“千万莫小气了。”
“算了,”陈靖接过瓷碗,搅动几下想再喝一口,想想还是放下,“天高路远,有缘再见·······若是大张旗鼓,反倒令他难做。”
周淑宁盯着他看,半晌欲言又止,端过一碗药汤:“既是如此,先把药喝了,再歇息歇息,身上各处都是箭伤擦伤,不知将养多久才好。”
她话音刚落,屋外嘈杂不断,人声鼎沸马蹄嘚嘚,火把燃出哔啵轻响,一股怒火撞开大门,直直向屋内冲来,周淑宁放下药碗,慌忙来拦:“阿瑞,阿瑞,弟弟才刚醒来······”
“不懂事的东西!”陈瑞身披甲胄,一双眼亮若寒星,迸出熊熊烈焰,“今日若不让他明白道理,还要惹出甚么麻烦!”
他揪住陈靖后颈,拎只麻袋似的,将人摔到地上,周淑宁惊叫一声,直直拦在面前:“阿瑞!弟弟浑身是伤······”
电石火光之间,陈瑞扶住她肩,眼眸微微眯起,几不可察摇头。
周淑宁蓦然变色。
门边一片飞翔的袍角,上面勾勒白鹤翎羽,根根细致入微,那袍子被人掀起,一条腿跨进门槛,大刺刺摇晃进门。这人白葱似的立着,面容似铺上几层白粉,唇角浸泡胭脂,嗓音高昂尖细:“手足亲情尚在,陈将军何至于此。陈老将军舍身殉国,圣上感怀过往,特赐黄金万两,良田千亩,以慰老将军在天之灵。”
白鹤翎卫。
大梁建国不久,惠庆帝招揽诸多武艺高强之人,去势后留在身边,组建白鹤翎阁,专司探查刺杀传手谕等事,只遵从皇帝一人,此次白鹤翎卫的副统领付朝忠亲自到了,想必调动虎符之事已传到天子耳中,他们镇守边疆,家公陈淮英统军有方,颇有威望,本就被皇帝忌惮,此次家公身死,府中大乱,阿靖惹出这样的麻烦,阿瑞又调出虎符······
周淑宁打个哆嗦,死死抿住嘴唇,缓缓放下手臂,偏头闭上眼睛,陈瑞甩过袍角,狠狠抬脚,将陈靖踹向墙角:“没用的东西,惹出这些麻烦!如此冥顽不灵,不如打死干净!来人!取军仗过来!”
付朝忠唇角勾起,凉凉笑道:“小将军年岁尚小,一时冲动再正常不过,将军何苦发火。”
陈瑞双手抱拳,闷声叹道:“公公见笑,陈家家法森严,治家如同治军,此番若不将劣弟顽性打服,难慰父将在天之灵。”
付朝忠心头冷笑,未听军令便调动三方大军,黑压压落在淮水畔外,对圣上发来的几道口谕视而不见,此等株连九族的大罪,掉几个脑袋都不够用的,装模作样打上几棍,这事便想过了?
“将军管教弟弟,是将军家事,咱家自不会多言,”付朝忠让开半身,皮笑肉不笑道,“小将军筋骨稚嫩,皮肉娇弱,莫要苛责太过才是。”
陈靖浑浑噩噩,被两个家兵架起,囫囵扛到外面,擦着付朝忠袍角过去,丢进院落之中。
院中空无一人,一条长凳落在中间,首尾用重铁锻造,四周覆满麻绳,上头还有斑驳血迹。
周淑宁不忍再看,侧过身站在角落,拿袖子遮住眼睛,旁边丫鬟忙将她扶住,用绸缎替她拭泪。
陈瑞骑虎难下,他知道这顿板子不得不打,在付朝忠面前,连放水的可能都微乎其微。
得知弟弟消失不见,他派家丁在城中寻找,将地皮翻的四脚朝天,却什么都没有找到,陈家接连遭难,父亲母亲双双故去,现下连弟弟都下落不明,陈瑞不敢再赌,担心弟弟被野兽捡走,更担心弟弟被蛮子捉住,他不管不顾大军压境,若不是家臣及时禀告弟弟回来,铁蹄必将踏破淮水,将蛮子杀的片甲不留。
但陈瑞同样知道,大梁征战太久,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四方小国蠢蠢欲动,时不时前来挑衅,惠庆帝收回全部虎符,不允诸多将军擅自动兵,命令众将韬光养晦,开辟仓库存粮,恨不得将守军遣散,全数发配进地里种田。
此次自己擅自动兵,犯了朝中大忌,若不是念在父亲骁勇殉国,余威尚在,恐怕陈家全族这项上人头······都要保不住了。
陈靖被人捆住手脚,在腰上缠覆几圈绳子,勒的严严实实,麻刺扎进肉里,刺的他清醒片刻,勉力撑起脑袋。
“哥······”
周淑宁忍不住啜泣,泪水滚滚而落,强自噎回腹里。
“二十军仗,”陈瑞沉声吐息,“让他清醒清醒。”
陈靖恍惚抬头,未曾反应过来,腰背像被火药炸开,砰的一声,炸得耳中嗡鸣。
“呃······”
他被剥|掉裤子,一道深紫血檩印在肤上,皮肉像一块薄饼,在案板上饱受捶楚。
耳中嗡鸣未过,又一棍凌空砸下,这一棍比刚才更狠,五脏六腑似被挤压出去,滚出数个血块,他口中咯咯,齿尖咬住舌头,吐出一口残血。
陈瑞攥紧拳头,定定盯着家兵:“没吃饭吗?再打!”
付朝忠的声音忽近忽远,尖利沙哑,簌簌传入耳中:“将军息怒,若老将军在天之灵尚在,必不愿见你们兄弟反目,再生嫌隙。”
陈靖痛的以头抢地,被这尖细嗓音吵到头疼,他想捂住腰背,手腕被牢牢覆住,堪堪绽出血来,父母哥哥对他宠爱有加,向来不忍打他骂他,连重话都很少说过,此番他入刀山火海,皮肉似被烈火烤焦,口中咯咯数声,嚼碎半块牙齿,陈瑞略略挥手,一位家臣向前,将布团塞他口中,在颈后牢牢系紧。
先时还有疼痛,后来神智丧失,脑袋搭在凳上,浑浑噩噩呻|吟,依稀听到嫂嫂哭泣求情,听到大哥沉声命令,恍惚见到爹娘鸿卓,这些人依次消失,他站在雪地之中,目之所及茫茫一片,耳边金铃叮咚,一串脚印由远而近,抬头只见艳阳高照,白纱覆面,纱帘下一双碧色猫儿眼,静静望向自己。
陈靖挣扎抬手,寸寸撑起手腕,抓住那片纱帘,用力遮住眼睛。
天暗了。
他如愿坠入沉眠。
第6章
“没用的东西,连个屁大的哒哩都找不到,什么白狼现世,哪个秃头梆子留下的传闻,把你们吓成这样?”
兰杜尔越说越气,挺身跳下马背,挥舞手上长鞭,将面前的人甩在树上,抬腿补上一脚:“滚出去找!那哒哩又不是鸟,还能飞到天上?”
雪落无声,他大口大口喘气,后背落下簌簌残雪,眉毛被雪霜覆盖,半天眨动不开。
自从那梁朝永康城守将在乱军之中自刎,哒哩时不时过来偷袭,折腾的他们东奔西跑鸡犬不宁,他们并非害怕哒哩,更不怕短兵相接,只是天寒地冻,帐中储粮不足,山中猎物不多,并不适宜长线争斗,此次那守将的小哒哩偷袭父汗,竟然误闯进他的营帐,趁着父汗还未察觉······他怎能放过这天赐良机?
可那小哒哩竟像是插翅飞走,连片羽毛都没留下。
不可能!
不可能!
兰杜尔怒发冲冠,狠狠甩掉鞭子,一拳撞在树上,残雪簌簌而落,震得鸟兽四散,身旁的副格勒看不过去,小声催马上前:“格勒,先回去吧,先前大汗不允大举进攻,我们此番出来,调用了不少兵马,再瞒怕瞒不过了。哒哩向来阴险毒辣,若是有什么后手·······”
一道白影掠过,从脚尖腾跃过去,蹿到树干后面。
兰杜尔微微眯眼,静静盯着雪鼠。
“小杂种呢?”兰杜尔单膝跪地,抓起两只石块,一只震出雪鼠,一只砸碎雪鼠脑袋,“帐中骑兵被全线调出,他不在前方打仗,该不会······”
兰杜尔摘下箭筒,微微眯起眼睛,射|出一只长箭:“进山寻狼去了?”
副格勒低眉顺眼:“兰景明才被赐予小格勒头衔,虽然还是格勒您的随账,之后难保不被父汗收在身边,我们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在外人面前,格勒莫再随意叫他杂种,万一隔墙有耳,传到可汗耳中······”
“他不是杂种?”兰杜尔嗤笑一声,抬手一甩,将弓箭砸回背上,“不是杂种,怎么长成那不人不鬼的样子,那眼睛盯着人看,与鬼魅有甚么区别。父汗子嗣众多,不知封了多少格勒,杂种是我等从小叫到大的,若父汗真在意他,会允他做我随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