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52)

黑衣人已是强弩之末,注定躲不开这箭,这卷轴或许是镇守龙脉之物,定不能有所折损。

黑衣人颤巍巍攀爬起来,手脚并用攥住卷轴,似乎累的动弹不得,趴在地上喘息。

咚咚,咚咚,咚咚。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赫钟隐在心中疾呼,指头却颤抖不休,这一箭迟迟射不出去。

箭尾羽翎刮过脖颈,雪水黏住眼睫,眼前满是血红,他仿佛看到自己,那个抱着婴孩,赤手空拳披头散发,在林中无望奔跑的自己。

在他犹豫的时候,黑衣人蓄足力气,手脚并用拽住卷轴,沿斜坡向下飞奔。

赫钟隐收回心神,指头捏住箭尾,眼睛微微眯起,箭矢射出的前一刻,林中传来一声狼嚎,赫钟隐指头一抖,箭矢偏过半寸,擦过黑衣人脖颈,直直钉住树干。

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穿透云霄如雷贯耳,似乎群狼出来捕食,要将猎物撕裂成块,片片吞吃入腹。

雪落无声,树干上箭尾震颤,黑衣人不知所踪。

赫钟隐站立不稳,两膝弯折跪倒在地,回忆呼啸涌来,他不自觉想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若被叼走,一定会成为猛兽口粮,狼群会咬掉孩子手臂脚丫,咬住脖子拽掉脑袋,那孩子之前还在笑着,拉着脖颈上的铃铛摇晃,死之前不知会如何恐慌,如何嘶声哭喊,求自己过去救他·····

赫钟隐捏住喉咙,肩背战栗不已,心肝脾肺要呕出来,指甲压进掌心,手背绽满青筋。

他几乎站不起来,不知在原地待了多久,额头钉在地上,厚雪层层落下,在肩膀聚起一滩。

脚印被雪雾覆盖,几粒残血溅落在地,如冬日红梅,绽放在画卷之中。

风声沿侧颊涌过,掌心残血结冰,与卷轴冻在一起。

兰景明趴在白狼背上,随白狼在林间腾跃,穿过广袤无垠的峡谷,掠过人迹罕至的村落,踏入太行山里,躲入一处洞穴。

山上散落无数枯骨,雄鹰在天上盘旋,它们虎视眈眈望着下|面,想要夺得口粮,尽情饱餐一顿。

“小白,谢谢你,”兰景明衣袍都扯烂了,肩膀大腿青紫相间,小臂被箭矢擦掉肉皮,脖颈鲜血汹涌而下,淋漓沾湿半身。他对此浑不在意,抱住白狼脖颈,埋进雪白皮毛,“谢谢你过来救我。”

白狼默默看他,探舌为他舔舐伤口,又来舔兰景明脸颊,兰景明闭上双眼,面颊被带刺的舌头刮过,泪水如潮涌出,被白狼舔舐干净。

“小白,我好冷,让我抱抱你,”兰景明靠近白狼,抱紧白狼脖颈,抱了一会仍觉得冷,钻到白狼腹底,被白狼尾巴卷着,攥住白狼皮毛,“小白······娘亲抱过我么。”

他惶惶然又想起娘亲,心里空落落的,身上冷汗涔涔,如同落进冰洞。

白狼不会说话,默默翻卷尾巴,将兰景明搂得更紧。

“我对不起阿靖,”兰景明闷声吐息,脸颊埋进白狼皮毛,“阿靖一片赤诚······他会恨透我的。”

“我不知抢走这卷轴······龙脉竟会炸开,”兰景明打个哆嗦,睫毛细细颤动,“怎会如此·····我若这般跑了,阿靖该怎么办呢?陈瑞定会保他,但也不会轻饶了他。”

“有甚么办法,能让阿靖原谅我呢,”兰景明抖声呢喃,似是在问白狼,又似在问自己,“不,不要原谅我了,怎么敢求他原谅,让他恨透我罢,扒我皮剔我骨喝我血罢,只要······他能好受一点。”

陈靖身披甲胄,坐在满是血腥的卧房中,攥住嫂嫂掌心。

周淑宁面色煞白,眼眸半睁半闭,软褥盖在身上,嘴唇泛出淡紫,轻轻浅浅呼吸。

卧房内鸦雀无声,陆文墨眼含泪水站在角落,悄声换过布巾,端出淋漓血水。

陈靖哪里都不敢看,只敢看着嫂嫂的脸,嫂嫂在他心中与母亲无异,见嫂嫂虚弱至此,他心中怎能不痛,五脏六腑翻卷起来,如被大手拧过,酸水满溢上来。

“阿瑞······妾身思念爹娘,想回家见爹娘了,”周淑宁双眸涣散,眼珠空茫茫坠着,“前些日子娘来信了,说爹下棋时多饮了两口烈酒,起来便昏倒在地,醒来提不动刀,在家生了好大一番脾气,把家里棋盘都砸碎了。爹娘老了,妾身不能在爹娘身旁尽孝,总该回去看看。”

自打来了将军府里,府中诸事繁杂,日日忙乱不休,再未听嫂嫂提过家里,此时嫂嫂掌心冰凉神志不清,絮絮又说了许多幼时的事,甚么上树抓鸟,掉下来把弟弟砸晕,甚么下湖捞鱼,踩空掉进冰窟,甚么偷偷摸出娘的脂粉盒来,不慎给砸坏了,只得用泥灰兑水进去,把娘的脸都涂黑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她自顾自笑个不停,陆文墨背过身去偷偷拭泪,陈靖握紧嫂嫂手指,满心惶惶然然,他多想少年此刻在他身旁,陪他一同面对。

他怕极了,掌心的手湿湿冷冷,似乎会化风而去。

他似乎总在失去。

失去爹娘庇佑,失去放任他的大哥,抓不住两情相悦的少年,现在连嫂嫂······也留不住吗?

有心想说甚么,话到口边却哽住了,吐出的只有气音。

“你再娶之后,定要善待孩子,”周淑宁闭上双眸,“未曾给他取名,便由你来定罢。”

四周婢女忍不住哭了,卧房内啜泣阵阵,陈靖实在忍耐不住,抑住喉中哽咽:“我不会再娶。”

“你若走了,”陈靖一字一顿吐息,“我此生不会再娶。”

周淑宁笑了。

“阿瑞原来还会哄我,”周淑宁眼眸微闭,唇角绽出笑意,“阿靖那边,我将娘家的玉镯送给那姑娘了,他与那姑娘情投意合,若他执意要娶,你便莫拦着了。”

陈靖手臂僵住,眼圈瞬间红了,不知为何,恨意从心中蒸腾而起,此刻他憎恨一切,憎恨这束缚人的仁义礼教,憎恨那刚出生的孩子,憎恨这传宗接代的宗室传统,甚至······憎恨这吃人的将军府宅。

屋外风声大作,脚步声急急走来,到门口却停住了。

卧房门拉开一道小缝,陈瑞脱下甲胄满目焦急,径直向塌边走来。

陈靖起身站起,默默退至门边,龙脉那头隆隆爆炸不断,陈瑞浑不在意,只坐在周淑宁塌边,贴在她耳边说着甚么,为她擦拭额上冷汗。

陈靖不忍再看,悄悄退出门外,府中人都去龙脉救火,黑烟比之前浅淡许多,陈靖不敢再留在此处,留在此处他要疯了,他一路跑向龙脉,爬到半山腰下,沿着缝隙直向里走,里面尽是断壁残桓,草木耷拉石块发乌,看不出原本模样。

他也是头一回进到龙脉里面,外面草木繁盛流水潺潺,一石一木皆由天然雕琢,这深处竟满是道家符咒,像是镇着甚么东西。

目之所及的符咒尽皆烂了,被烈焰烧的只余残烬,岩浆在地上凝结成块,如油墨滚成一片,触之灼痛指尖。

草皮光秃秃的,几乎甚么都没能留下,一块琉璃似的高台裂开两半,淡淡檀香混着焦味涌来,陈靖上前握起一块碎石,触到鼻间闻闻,那檀香若有若无,与少年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陈靖捏住石块,默默仰头望天,指头捏住石块,劈手碾碎成灰。

他未再回听湖小筑,径直回到自己卧房,仰头靠在枕上,压到甚么东西,脖颈底下硌的厉害,他爬起身来,在枕下摸索两下,摸出一只玉镯。

曾经戴在少年腕上的玉镯。

他拾起玉镯,往腕上套了两下,只套进**手指。

玉镯放下来了,重新塞到枕下。

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走过两圈,桌上宣纸有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保重。

陈靖探出指头,在纸上摩挲两下,那墨渍才干不久,想必人也是才走不久。

这纸上的字格外刺眼,陈靖喀嚓两下,将宣纸撕成碎末,抬手拉开窗棂,松掌散向风中。

桌椅旁还有熟悉影子,他曾在这里握住少年手指,教他写写画画,两人闹得狠了,在榻上滚成一团,倒在桌子底下,把碗筷都打碎了。

榻上褥子乱糟糟一团,上面曾满是酒渍,竹叶青的滋味骤然涌上,呛得他两眼发晕,缓缓坐在椅上。

小小一间卧房,里面满是少年味道,陈靖静静呼吸,放空脑中思绪,一时甚么都不愿想了,只想蒙被大睡一场,醒来把甚么都忘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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