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陈靖按捺不住,跳脚怒道,“白青与我是患难之交,不是你牢里的犯人!”
“正因如此,我才好声好气问她,没将她丢进牢里,”陈瑞不为所动,“还有你,给我进府里去,一会有话问你。”
陈靖登时明白过来,大哥这是故意把他们分开,分别盘问他们,将两人各个击破,若是哪句没有对上,大哥不会善罢甘休。
以往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大哥不会有这么大反应,想必近来内外交困,折腾的大哥精神紧绷,比往常谨慎许多。
几个人僵在府外,化为几座遥遥对峙的石头,谁都没有动作,谁都没有说话。
朔风卷起雪片,在身上融化开来,梆子声回旋不断,在石壁上碰撞成团。
咔哒。
咔哒。
咔哒。
万籁俱寂之中,鞋底压在石子路上,发出咔哒轻响,一道黛青色的影子浮现在小巷尽头,这人一身青衣,一手撑着高高的油纸伞,一手托着满满一纸袋东西,不知那纸袋里堆着甚么,浓郁油香迎风扑来,沿鼻间席卷进来,馋的人口水直流。
“先生······”
陈靖好似看到失散已久的亲人,两眼热泪盈眶,鼻间吸溜一下,吐出一股白雾。
朔风扑面,墨发随雪翻飞,赫钟隐走到几人面前,挨个打量一番,朗声笑道:“天寒地冻,一个个僵在这里,是在迎接我吗?”
这一声出来,紧绷的精神松动不少,隐隐有暖流涌过,引得腹中咕咕,馋虫被那油香勾的厉害,陈靖舔舔嘴唇,忍不住道:“先生,纸袋里有甚么美味?”
“这个啊,”赫钟隐摇晃纸袋,眉眼弯弯,“我儿修竹缠了我几日,说承蒙将军厚爱,收了不少珍宝,实在无以为报,只能做了些拿手的糖油脆饼过来,让我分给诸位。我儿自小被哄坏了,一直小孩心性,处事不甚周全,令诸位见笑了。阿靖看着像是饿了,这脆饼先给你吃。”
赫钟隐拆开纸袋,掰下一块脆饼,递到陈靖手中,往日里陈靖必然会一口咬下,可这回他没有下口,而是回身拉人,一手竟扑了个空。
兰景明踉跄后退半步,脚底蹭过石块,咔哒一声轻响。
“这位小友,”赫钟隐偏过半身,唇角浅勾,眉眼弯出长弧,“可是与阿靖交好?”
第30章
赫修竹猛打几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子,懵头懵脑拎布巾出来,囫囵盖在脸上。
爹爹想必又在背后说他坏话了。
院子里的奇珍异宝堆不下了,被他搬到角落用布盖着,摞的比小山都高,他惴惴不安许久,这日总算关了半日药铺,去集市搬了许多佐料回来,烤了一堆糖油脆饼,要爹爹给将军府送去,谁知爹爹回来自己先吃了大半,捧着一包便大摇大摆走了,剩下这些他又雇了伙计送去,想必此刻应是到了。
这头好不容易忙完大事,心头落下大石,那边还得赶回药铺,给等了大半日的病人们抓药,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的疑难杂症多了,又有爹爹亲自撰写的草书为引,寻常小疾如风寒发热等等,均是药到病除,是以一传十一传百,来往药铺的人络绎不绝,若放在以前,爹爹还能帮上些忙,现下爹爹到了将军府里,赫修竹白日诊病煎药尝药,夜里煮饭煲汤拾掇院子,折腾下来人黑了两圈,走在街上似一块长出手脚的炭饼,令路人纷纷侧目。
永康城地处边陲,常年大雪纷飞,风寒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几乎没有尽头,只是这回有些棘手,城南猪肉铺的老刘头一家六口以贩猪为生,往年虽未曾大富大贵,衣食丰足倒还有的,今年不知怎的,这猪养上一窝死上一窝,像是糟了邪了,有时一只病了,另外几只也逃不过去,原本各处酒楼都要他猪肉,今年非但没赚回口粮,银子还丢了不少,老刘头一急之下病倒在塌,发热干呕咳喘不断,日日叫他夫人过来取药,好不容易热意褪了,能下塌走动两步,风一吹病情反复,再次卧倒在榻,还把他夫人也染上了,这二人双双病倒,只能让孩子过来,长女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惯会讨人欢心,赫修竹连银子都没有要,就给他们抓了七日的药。
“你们姊妹兄弟几个照看爹娘,需得小心谨慎,以布条遮脸,莫被过了病气,”赫修竹絮絮叨叨,方子写了几张,各个字大如斗,“一日三餐更要荤素搭配,莫要敷衍了事,若是家中无人照看,你每早来我这里,我将食盒盛好,你们回去放在灶上蒸蒸,撑上几日不成问题。”
“多谢先生,”刘家长女毕恭毕敬,拱手作揖,“先生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小女替爹娘拜谢先生。”
“无妨无妨,”赫修竹忙扶起孩子,给她拍拍身上的土,直将她送到街角,“这方子先拿回去煮煮,吃上几日若病状不褪,你再过来寻我,我与你回去诊脉。”
刘家长女千恩万谢,一步一回头走了,赫修竹目送她离开,回去路上买了几个桂花包子,想趁空闲吃上几口,没走几步遇到个瘦骨嶙峋的乞儿,这包子自然到了乞儿手里,手里那点铜板也散出去了。
赫修竹回去接着熬药,被药味熏得满脸泛红,忆起爹爹说他是散财童子,顿时哭笑不得,忍不住呛咳两声。
都这个时辰了······爹爹要在将军府住下了吧?
将军府外寒风阵阵,兰景明低垂脑袋,脊背僵硬如石,半晌不肯抬头。
陈靖不知少年为何这么大反应,捏着少年手腕,像捏住一块石头,他左右为难,直愣愣仰起脑袋:“对不住先生······”
“无妨,”赫钟隐笑吟吟道,“小友既与阿靖交好,今后自会熟稔。今日天色已晚,外头风霜不小,何不回府中歇息?”
话音刚落,赫钟隐面向陈瑞,拱手作揖:“将军息怒,阿靖出去几日,想必也是乏了,何不回府歇歇,有事明日再说?”
在将军府待得久了,赫钟隐不似才来时那般毕恭毕敬,说话做事放松许多,陈靖对他自然不似对陈靖那般严苛,闻言扫过一圈,陈靖与兰景明穿的不多,站在那瑟瑟发抖,抱臂缩成两团,发顶粘满雪花。
陈瑞心中叹息,无奈转身回府:“且进来罢。”
兰景明进门时目不视物,被门槛绊住裙子,险些摔在地上,陈靖回身拉他,担忧他被哥哥吓到,一路攥紧少年手腕,丝毫不敢放手。
陈瑞与赫钟隐走在前面,赫钟隐一身青衣,疾风卷起发尾,飘来淡淡檀香,兰景明两耳嗡鸣,不敢抬头,这人在他心中轰起惊涛骇浪,如风卷落叶,簌簌震出鸣响。
熟悉的味道。
说不清道不明······如此莫名其妙,却如一根箭矢,直直穿透胸口。
兰景明不知受过多少次伤,流过多少回血,流血过多浑身冰凉,意识涣散不清,可还能存些神智,可在这先生背后······神智都散尽了。
他迫切想凑上前,贴上去,循着本源似的,汲取先生的味道。
生在北夷,在帐中住了不知多少年月,早该练得铜皮铁骨百毒不侵,可今日的他······着实是太冷了。
如落进冰洞,遍身挂满白霜,冻得手指僵硬,分毫动弹不得,直到被阿靖带回房中,按在榻上,塞进一杯热茶,他才恍然清醒:“阿靖······”
那杯茶被他灌入喉中,五脏六腑似被火灼,冷热在体内相撞,撞得他猛打哆嗦,舌尖燎出水泡。
“快喝点冷水,我给你抓把雪含住,”陈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慌忙给少年抚背,“你这是怎么回事,被大哥魇到了吗?”
陈靖只觉大哥纵横沙场,身上煞气太重,少年常年在林中隐居,如仙子不染凡尘,被大哥居高临下盘问一通,被煞气给冲到了。
大哥平日里眉头一竖,除了自己之外,哪个家臣婢女不是战战兢兢跪地请饶,眼下把少年吓成这样,陈靖心中不安,单膝半跪在地,抓住少年掌心:“多亏先生解围,让我们先进来了,你莫要担忧,我大哥这人蛮横惯了,日日处理城中杂务,早憋了一肚子火,绝不是对你不满。你且放心,既是进了这将军府,就没有出去的道理,明日早课你与我一起,想必大哥也不会说甚么。”
他这般说的口干舌燥,兰景明不为所动,只紧紧捏着茶杯,指头瑟瑟发颤,半晌含糊吐息:“阿靖,阿靖,你这位先生·····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