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水流逐渐发黑,到后来如墨汁一般,看不清里面颜色。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水流哗啦作响,赫钟隐如游龙出海,淋漓站在桶中。
浓密金发披在身后,衬着如雪肌肤,在颈边垂坠下来。
碧色眼眸如夜色里的琉璃,光彩照人明亮如瀑。
赫修竹揉揉眼睛,手忙脚乱抓起布衫,将人罩在里头:“爹,您真是我亲爹!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卸下这一身伪装,赫钟隐累的厉害,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乏了,儿子扶我回去歇着。”
赫修竹无奈撇嘴,端来矮凳放在桶下,扶爹爹回房歇着,两人刚走近卧房,大门骤然被人捶响,咚咚咚三长两短,急促如战角狂吹,逼得人心口发慌。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屏气凝神,直直看向大门。
门外声音更大,催命似的猛敲半日,木门咯吱咯吱摇晃,门口插销摇摇欲坠,显然要四分五裂,被这大力拍成碎片。
赫修竹不得已提起声音,高声呼道:“来者何人?”
“永康城将军府陈瑞大将军送来拜帖,”门外人高声回应,“乘撵已停在门外,我等奉命前来,请赫先生即刻入府!”
第14章
“怎,怎么回事,”赫修竹瞪圆眼睛,“将军府······比县老爷还官高几级,为什么会来寻你?爹,你又做了甚么好事?”
赫钟隐面不改色:“说不定寻的是你。”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要金贵,”赫修竹嘟囔,“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莫非是入城关牒不对,”赫钟隐轻抚下颚,“被发现了?”
“关牒不对?”赫修竹惊得跳起,“那我们怎么进来·····”
“仿的,”赫钟隐施施然道,“赝品都能仿造,区区关牒算得了什么。”
赫修竹:“······”
爹,说好的守成持重君子端方呢?
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赫修竹绑起头发,扶好发冠,雄赳赳气昂昂直起腰背,径直走向门口,还没迈出两步,后颈被人捏住,赫钟隐将人拉到身边,微微扬起眉峰:“做甚么去?”
“爹,这门不开不行,我挤出沟壑扮做婢女,或者在脸上描几条纹路,扮做你往将军府去,若我被扣在那里······你记得给我送来餐食。竹筒里还有糯米,屋后还有干菜,桶里还有酿菜······”
“行了,”赫钟隐淡道,“将军府若有半个聪明人,便不会着你的道,若是他们要你当场写字作画,你糊弄个鬼画符出来,三十板子下去,爹便要卷铺盖去收你了。”
赫修竹:“······”
忍,这是他爹。
“那怎么办,”赫修竹忍气吞声,“爹还有甚么办法?”
“没办法,去还是要去,只是今夜不能过去,”赫钟隐道,“附耳过来。”
将军府家臣副统领龙当才奉将军之命,来赫先生府里寻人,足足敲了半个时辰的大门,里头鸦雀无声,连鸟叫都没有听到,旁边有人问道:“统领,人会不会早睡下了?”
“里头若是聋子,也该被吵醒了,”龙当才道,“若是再敲不开,你们几个搬来梯子,从围墙上攀爬过去。”
他话音刚落,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伴着阵阵声嘶力竭的咳嗽,龙当才退后半步,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赫修竹披头散发,踩着一只木屐,面红耳赤衣衫不整,似乎才从床上爬起:“诸位大人息怒,小人,咳,家中只有我和先生二人,小人几日前偶感风寒,夜里身体不适,早早便睡下了,我家先生被我过了病气,现下起不了身,请大人容先生休养几日,待病逝大好,定要去将军府登门拜访。”
龙当才拧起眉头:“既是如此,更该即刻与我入府,将军府中郎中众多,各式药材齐全,将军待下宽宏,定会为你们悉心诊治。”
赫修竹心道万万不能诊治,若诊治岂不要露馅了?他以袖掩唇,小声咳咳:“大人有所不知,先生与我略通歧黄之术,我这风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直无药可医,只能自愈。这风寒病气极盛,诸位大人与我对面交谈,病气四散溢开,大人们千万小心才是。”
龙当才下意识抬手挡鼻,背后家臣退后散开,各个面面相觑。
赫修竹话音刚落,掩唇咳嗽不停,直如搜肠刮肚一般。
龙当才眉头紧锁,心中暗忖他倒能强行将人带走,将军身强力壮,没什么可担忧的,但夫人身体羸弱,若是被过了病气······
“既是如此,”龙当才道,“便等先生大好,再来将军府中罢。”
赫修竹大喜过望,连连作揖,恭恭敬敬将大人们送走,他回到门后又咳了一阵,听外头再无声音,他才搓搓手心,急匆匆回房去了。
桌上摆着几碗晾好的茶水,赫修竹挨个举起茶碗,咕咚咚牛饮一番,将五脏庙安抚妥帖,抬头四处寻人。
卧房内一灯如豆,赫钟隐在榻上半躺半卧,手里捧着书页,捻指轻巧翻过,长长打个哈欠。
赫修竹上前两步,咚一身坐到塌边:“我在前方心惊胆战,爹在后方怡然自得。”
“不然呢,”赫钟隐眉眼弯弯,“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不然养你做甚?”
赫修竹败下阵来:“爹,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我把行囊收拾出来,我们连夜跑吧?”
“跑什么,”赫钟隐道,“我们没偷没抢,卷铺盖遁走算怎么回事?再说这地契可续了一年,若是弃之不顾,银两从你那里克扣。”
赫修竹忍了又忍,忍不住翻个白眼:“爹,百年后您驾鹤西去,银两早晚都是我的,何必急于一时?”
“可不见得,”赫钟隐捻指翻页,“我若哪次醉酒留情,给你留下甚么兄弟姐妹,你可不要嚎啕大哭。”
赫修竹弹动舌头,张口结舌半天,仍旧被他爹挤兑的说不出话,他气鼓鼓坐到桌边,噗嗤吹灭烛火,翻身滚进榻里,埋头坠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身旁悉悉索索,身旁凉了又热,房间被搬进两个炭盆,身上又加了一床被子,赫修竹浑身暖和,这才舒心睡了。
这般过了几日,赫修竹心神不宁,炖肉炖烂两锅,新摘来的叶子忘了清洗,搁在盆里吃进两口碎沙,沉在井里的葡萄忘了提起,那葡萄酸的冰牙,凉的人满床打滚。
赫钟隐倒是气定神闲,连着几日未去私塾,在家里精心休养,将儿子指挥成一只陀螺,在院中各处打转。
到了第三日白天,赫钟隐调来药汤,将自己变回墨发棕瞳,换上一袭新衫,独自前往将军府邸,在外头叩响大门。
陈瑞正在书房批阅文书,永康城与边疆四面接壤,来往商队众多,出入城关牒一摞叠着一摞,都需他亲自盖印,他这边正在研磨,外头来报赫大人到了,陈瑞推掉墨盏,大喜过望,急匆匆往外头走:“还不快请!”
他走到会客院内,赫钟隐已站在院中,微微拱手作揖:“小人拜见将军。”
“先生莫要多礼,”陈瑞上前一步,抬手虚扶,将赫钟隐请进院中,“外头风大,进来说吧,给先生看茶。”
“将军上座,”赫钟隐道,“小人愚钝,不知将军有何事传唤小人?”
“先生莫要拘礼,此番是我太过心急,夜半三更便派人过去,扰了先生休息,”陈瑞笑道,“先生身上可大好了?我府里药材众多,先生可随意取用。”
“乘将军厚意,身上已大好了,”赫钟隐拱手,“将军如此赤诚相待,愿为将军解忧。”
“此事说来话长,”陈瑞捧起茶盏,深深叹了口气,“我有一幼弟,单名一个靖字,从小性情顽劣,不服管教,整日惹出祸事,我也不瞒先生,我与夫人给他请过数位先生,都被他欺负走了,久而久之口耳相传,城里先生都不肯来我府上,此番听闻先生您学识渊博,贯通古今,冒昧请您入府,教导幼弟潜心向学。”
赫钟隐思忖片刻,下来拱手作揖:“承蒙将军厚爱,小人才疏学浅,胸无点墨,当不得此等大任,还望将军另请高明。”
“先生莫再推拒,”陈瑞笑道,引赫钟隐走向侧室,“先生且随我来。”
两人走进侧室,赫钟隐抬头一看,有副画作挂在正中,那正是此前送入当铺的倦鸟归巢图,画尾还有他自己的题字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