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门生(30)
“啊呀!”窗下马上传来老妪的惊叫。
九皇子连忙冲到窗口一探究竟。
唐伯豹早就没了踪迹,徒留窗下正往泥潭里播种的老妪,和一只大半都陷在了泥里的,白色苏绣孔雀鞋。
此时,殷宁正进了塞北王寝殿后的小书房,听他介绍架子上的珍藏。
“这是《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塞北王指着东面墙上摆的整整齐齐的书简,“这是从中原买回来的珍品,确实博大精深。”
说是这么说,但他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那书简也十分新,殷宁靠近发现都已经落满了灰尘。
“我已命人印成简册,文武百官均需熟读。”塞北王说,“塞北一向尚武不崇文,开疆扩土只凭马蹄,这老毛病也该改一改了。”
殷宁笑了笑,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觉得怕不是塞北王自己学不下去,就要逼着手下的臣子们一起受罪。
他这么看下来,塞北王倒真是搜罗了不少中原书籍,除了自己家乡书房里常备的,还有些连他也没见过的珍本。
“这是......《诗经》?”殷宁看到旁边小匣子里还散着几本眼熟的书,走过去拿来细看。
那书页都翻烂了,是用浆糊又补过的。随便一掀开,还有字上写着注解,和刚才那方砚台笔迹出自一人之手。
塞北王脸红道:“正是。”
择日不如撞日,他清了清嗓子。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塞北王掏心窝子,将一腔热血捧到了殷宁跟前,畅快之余还有几分诡异的羞涩。
殷宁愣愣地听了一遍,实在是忍不住,笑得鼻子都皱了起来。
“宁儿......”塞北王实属被殷宁笑毛了。
殷宁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哈哈哈。”
塞北王不知道他笑什么,但他还是第一次见殷宁这么高兴,他自然也跟着高兴。
可殷宁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若你真的如你所说的一般倾心于我,为何这时候才来呢。
他怅然若失,他从小便被教导对大熙皇室忠诚,更是打算好了一辈子对九皇子死心塌地,绝不贰臣。
即使被嫁到塞北来,走上这条九死一生的路,他一路上念着的,也是九皇子那句“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接你回京”。
即使如今看到了塞北王的一番情意,他也早就被礼义廉耻捆牢,半点脱不开身了。
这样的想法,在他到塞北来之后时刻煎熬着他的内心,如同把他架到火上烤。
他一想到九皇子此时就在离他不到数里的驿站,心里便惶惶不安,连塞北王上前来握他的手都没察觉。
“宁儿。”塞北王只觉得殷宁是被他感动得无以复加,低头与他亲昵道,“还有三日就是我们的大好日子,我定会让你开开心心、风风光光地与我拜天地。”
第34章 刺客
殷宁低着头唯唯诺诺,塞北王还以为他不好意思,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受他感染也认真羞涩起来。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间屋里气氛融洽安宁。
“今晚我要与几位将军议事,大概会回去的晚些。你早点睡。”塞北王看着殷宁,温柔地嘱咐道。
殷宁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声回道:“你议你的,我今晚打算挑灯夜读,兴许比你还晚些。”
塞北王眼睛一亮:“宁儿这算是要为我风露立中宵吗?”
殷宁皱眉,却并没有反驳,将头拧向一旁,装作在看另一侧书架上的书简:“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塞北王天天抱着他睡,殷宁从一开始略有不适,很快就习以为常。
这人身材健硕,身上似乎也比别个热些,无论是背靠还是相拥,身子贴上去、被那双手抱住,不知为何便总能睡得更香。
只是这样的话,他总不好对塞北王直说。
“你有事就快去忙吧。”殷宁脸红着去拿旁边书架上的竹简,“早去......早回。”
塞北王见殷宁的反应,喜不自胜,打算以后每晚都议事。
殷宁自己留在塞北王的书房里,脸上一时热度不散。
自从到了塞北,他就越来越不像自己。往前的十几年里学的那些礼义之道在和塞北王的相处中被蚕食鲸吞,志向总被动摇,原本坚定的信念似乎只剩断壁残垣。
他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竹简,翻开想要压一压心里莫名其妙的火。
【今夜子时,柳桥相会,同赴巫山云雨,共享人间极乐】。
殷宁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是看错了。
他去看那书简的封名,只见与私塾里普通竹简无二的封竹上大书三个字,是正楷的《文武斗》。
三个字堂堂正正,一笔一划正气凛然。
殷宁不信邪,又往后翻了翻。
【只见那相爷嫣然一笑,衣垂带散,腰肢如蒲苇般摇曳,将军再按捺不住,一双大掌摸将上去......】
殷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面红耳赤地往后看去,到最后手都抖了起来。
殷宁脸上的热气不但没消,反而还更加热烈了。
他持着竹简的双手顿然合上,竹片拍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殷宁像是做贼般左右看了看,书房里自然是没有别人。
他偷偷摸摸地将这书简藏进了自己袖中,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确定没人能看出异样,才回了寝殿。
晚上照例是阿风伺候殷宁吃饭,他像往常一样带着几个宫人端了饭菜进去,只见殷宁刷地一下将旁边一本书掀开盖在了原来正在看的那本上面。
他不明就里,待宫人放下碗筷就轰他们出去了,自己向几盏灯里加了些灯油进去,好让房间亮堂些,殷宁读书更舒服。
转过身却发现殷宁正盯着他。
“少爷?”阿风被他的目光盯得有点发毛,忍不住怯怯地问,“阿风哪里做的不妥吗?”
殷宁板着脸,严肃地说:“今晚我想自己用膳,你且下去吧。”
阿风摸不着头脑,只能委委屈屈地遵命。
见阿风也走了,殷宁小心翼翼地将《文武斗》上的那本书挪开,津津有味地继续看下去。
他正读到要紧处,忽然“嗖”地一声,屋里的油灯全熄灭了。
“抓住他!”侍卫总管的声音传来,随之便是一顿喧哗,似乎一队人马从寝殿前不远处匆匆跑过去了。
见外面闹得沸反盈天的,殷宁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窗外的动静。
“快!那边!这边!绝不许让他逃脱!”侍卫总管声音急切,走廊上脚步嘈杂,穿着盔甲的士兵们不知道要去哪里搜查。
忽然,殷宁感觉身后有人的喘息喷薄在自己脖子上。他还没来得及喊,便被人捂住了嘴,对方轻而易举地挟持着他,从后屋角门顺着小路躲进下人居住的耳房里。
“唔!”殷宁出了一头冷汗,拼命挣扎,但对于对方来说似乎是蚍蜉撼树,丝毫没有动摇那人的行动。
“唔——!”殷宁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弄出寝殿的范围内,大惊失色,趁机一口咬住了正捂着自己嘴巴的那只手。
“嘶!你别不知好歹!”那人手疼得一缩,但并未松开。他骤然出声,殷宁才发现来人竟然是自己那表哥,唐伯豹。
难怪他身上异香扑鼻!
唐伯豹人高马大,将殷宁紧紧禁锢在怀里。他一只手绕过殷宁胸前死死捂住他的嘴巴,口中恐吓道:“再敢叫就打晕你!”
殷宁顿时吓得不敢动弹,僵在他怀里悉悉索索地发着抖。
他从小就被表哥各种排挤欺负,当他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每年最怕的就是去外祖家拜年。
刚开始也并非如此,殷宁第一次见这个表哥是五岁。去外祖父家之前,年幼的殷宁便听父亲说起过好多次,唐家有个表哥学问好,总角之年便能与当朝才子对诗并不落下风。
殷宁早就心向往之。见到之后更是惊为天人——才华横溢不说,还长得那般好看,又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一开始殷宁也是喜欢亲近他的。
但不知为何,好像自己就是不讨他的喜欢,说典故他就讽刺自己掉书袋,背古诗还中伤自己卖弄风骚,无论是吃饭还是更衣,他总爱捉弄自己,看他出丑。
长此以往,殷宁难免对于唐家、对于唐伯豹都有了阴影,每到过年都长吁短叹,总想寻个由头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