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刃(79)
这孩子不懂善恶正邪,只懂听话。只有听话,才能叫他教主爹爹,夫人娘亲和各位性格古怪冷僻的叔叔伯伯们多看他一眼,多对他说句话。毕竟,人的脸比虫子耐看,人的声音比虫鸣好听。
而忽然有一天,空旷寂寞的毒虫窟里,来了个英俊温柔的中原大哥哥。
大哥哥会冲他笑,把他抱在怀里叫他华儿,会亲着他的后颈,给他讲中原的故事。
会心疼他修炼的秘法,会唾骂巫咸教的惨无人道,会对他许诺一个美好的“日后”。
“日后待我恢复了武功,必定接你出来,咱们骑一匹马,两个人一起逃的远远的,江湖那么大,谁也找不着咱们。”
“等没有人追咱们了,咱就可以去中原,去江南水乡。我曾经去过的,那儿上元节的花灯最是好看。一生那么长,咱们可以一起看好多好多场花灯。”
江湖那么大,一生那么长。
他的燕哥哥那么温柔,那么体贴,是世上唯一的一个会耐心地陪他玩,用心地宠爱他的人。
钟华的心就这样沦陷了,他并非看不出燕洛待自己好是有所图谋,可纵使如此,他也情愿错付。
耐心、用心……哪怕没有真心,对过于寂寞的小孩子来说也足够了。
两年朝夕相处之后,燕洛得偿所愿。他利用钟华的身份,骗到了巫咸教内的圣药,恢复了被废的修为。
利用玩了的小孩儿不再有别的用处,燕洛轻易地背弃了曾经天花乱坠地许诺的“燕哥哥一辈子陪华儿”、“永远疼爱你不离开你”,他要回中原,向九重殿和旭阳剑派复仇。
也就是在临行前那个雷雨夜,巫咸教少教主钟华弑父。
那一夜的大雨倾盆,闪电把这个少年美貌而阴狠的脸照得一片森白,高座上,他的亲生父亲双目暴凸、死不瞑目。
一杯毒酒,一把短匕,终结了上任教主钟通的性命。
钟华仍不罢休,又将匕首刺入了他母亲的胸膛,彻底手染鲜血。
最后,钟华缓慢地,仔细地割下了父母的头颅……这对为了所谓巫咸教大业,狠心将他投入毒虫窟,任他一年年无数个日夜忍受毒虫刺咬和无边寂寞的,他的亲生父母。
仿佛是一场复仇,带着小孩子的赌气,带着小孩子的单纯和残忍。
钟华将父母的头颅摆在了燕洛面前,笑颜如花。
“别走,燕哥哥。”
白华有些落寞地垂着睫毛,他的眉间沾染了血,红润的唇瓣开合。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在故意接近我。燕哥哥,你对华儿那样好不是真疼我,只是想利用华儿,是不是?”
雷雨声中,燕洛脸色骤然青白。
冷汗沿着额角淌下,他藏在袖中的手掌已经化刀,蓄势待发,欲和钟华拼个死活。
纵使他的丹田刚刚恢复,几乎没有可能胜过面前的钟华。
这一刻,他是真的确信了自己命数已尽。
可他错了。他低估了钟华的病态,尤其是偏执——对他的偏执。
毫无征兆地,那个贵为巫咸教少教主的少年一下子跪倒在他脚下,仰着头,泪水漫上眼眶。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走?华儿还有好多能给你用!我能给你治伤,传你内力,帮你复仇,你留下来继续利用华儿,好不好?”
燕洛悚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华声声欲泣,目光含着期盼:“钟通已经死了,巫咸教主之位空缺。以后,你来做巫咸教的教主,华儿做你的侍奴……”
“主人,以后华儿叫您主人好了。我有的都给您,整个南疆都给您……”
他蓦地用右手攥住左前胸的白衣裳,好像这样就能压住那一颗灼热的心脏,脸上仍是挂着甜美而虚妄的笑,“您留下来,继续骗我,骗我会永远疼我,一生一世陪着我。”
这一刻,燕洛恍惚意识到了,白华的内心永远是个孩子。
那个默默坐在幽冷的洞穴之中仰望天光,忍着毒虫的啃噬,试图用听话付出来换取一点点在意的人施舍的温暖的孩子。
“说呀。”
“主人,您说呀。”
“会永远疼我,一生一世陪着我。”
江湖那么大。
一生……那么长。
鲜血从高高的麻绳上滚落一滴。
可是转眼间,白华飞蛾扑火般的一生,就这么风卷残云似的,在偌大的江湖里磋磨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人渣燕和病娇白的一章,下章可能血味有点点重,提前预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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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离弦
秋风吹过山崖,吹散多少年情仇恩怨。
燕洛翻腾的思绪被打断了,耳畔的风中传来一阵振翅之声。
他倏然抬头,只见远处的山林上方,一群黑点快速放大——十数只漆黑的大禽越过密林,向山崖这边飞来。
禽鸟飞得很快,转眼间已至面前。黑羽金眼,尖喙利爪,赫然是……九重殿饲养的金眸灵鹰!
山林间,九重殿的马车下。
墨刃神色淡淡,缓缓放下抵在唇间的手指,顺手拈走了肩膀上一片黑色硬羽。
“好久没见过大哥弄鹰了,”秋槿在旁搀着侍卫的手臂,扶他坐回车上,“这些小鸟还是这么听你的话。”
墨刃敛眉不语,拢着身上的裘衣坐下,抬头看着天际。
许久,他才低声叹道:“主上这般做法,血孽过重。若不是劝不住,我不愿如此。”
灵鹰飞向山崖。
山崖上除了两相对峙的楚言与燕洛,还悬着半死不活、血肉模糊的白华。
被饿了一天的灵鹰闻到味,顿时欢快地高低鸣叫。它们扑闪着翅膀飞聚在旗杆周围,以喙爪撕咬起白华的血肉来!
高杆上的那具血淋淋的身子开始剧烈挣扎,像被扔进沸水里的小兽。
燕洛猝然变色,一张脸几乎是瞬间就全青了:“楚言!你!!”
楚言负手于背,沉声道:“交出解药,孤可叫灵鹰散去。”
原本安宁的秋色山崖顷刻间化作一副血色画卷,人的皮被活生生撕开,肉被鹰禽欢快地分食,甚至露出的骨头也被啄碎。
山风带来濒死的呜咽声,是白华在哭。他那一双被拔去趾甲的脚疯狂踢蹬起来,长长的麻绳开始摇摆,摇摆得越来越厉害。
黑鹰翻飞,几枚鹰羽纷纷落下。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血浸透了麻绳。
燕洛不禁咬着牙冷笑起来,攥拳时指甲嵌入肉里:“楚殿主好手段。”
楚言孤身立于旗杆之下,上空不停有血滴落,落在他的肩上衣襟上甚至脸颊上。
他避也不避,冷声道:“论狠毒手段自是不敢与燕教主、白公子相比,今日孤无他所求,只要解药。”
“无趣。”
燕洛哼了一声,转身去牵马的缰绳,“我要走了。”
楚言道:“请便。”
下一刻,燕洛反手拍断一根树枝,回身掷来。那树枝被灌注了内力,犹如离弦利箭一般破风飞去,瞄准的却不是楚言,而是那根系着白华的麻绳!
然楚言却早防着他这一招,足下轻功一踏,人已在半空。殿主双掌一合,树枝在他掌中啪嚓断为两截,落入崖下深渊。
雍容衣袍翻飞,楚言落回山崖上,脚下踩弯了枯草,冷笑启唇:“孤还在这儿呢,燕洛!别使这等丢脸的小伎俩,你太小看孤了。”
燕洛脸色愈加难看。半空中,白华忽然哀哀地惨叫了一声,一只黑鹰啄瞎了他的右眼,血从眼眶里泼洒下来。
楚言不躲不避,那血溅湿了他半侧俊美的眉眼,又滴落下来,无声地在衣襟上浸染得更深。
燕洛嘴角的肌肉抽动,他的呼吸渐渐粗了,突然怒目道:“楚言……你且听着,我不会把解药给你,我什么也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