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听“皇兄”这二字,兰崇琰两眸忽起润意。但又想到兰渐苏如何都不愿跟沈评绿划清界限,眼神中的痛意,恨意,糅杂一起,愈发凝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语不发,大步离开书斋。
兰渐苏没说恭送皇上,还是什么送别皇上的客气话。他感到头疼,太阳穴直跳。那幅艳画,随意丢进藏画瓶里。
提笔要再记案情,兰渐苏有些记不下去。
他心想,兰崇琰把他囚在京城,为的或许就是和他吵架吧。
当帝王的,每天国事繁忙,憋坏了,总想跟谁吵一吵,以宣泄郁气。又不能随便和大臣吵架,这样有失身份,只得拿他当个吵架的工具人。因此便给了他这样一个职位。天子喧闹伤害爱卿,美其名曰——天喧伤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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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边倭贼被大沣打得节节败退,退兵请和。兰崇琰不愿接受和解,下令军队乘胜追击。有种要反客为主,反过来吞掉南倭国的趋势。
沈评绿朝上三谏皇上接受和解,退兵。兰崇琰三次拒绝。
第四次进谏,沈评绿言词激烈,和兰崇琰当廷吵起来。兰崇琰大怒,下令,沈评绿廷杖二十。
沈评绿这位两朝元老,直谏敢言的大臣,生平第一次挨打。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被打。
宫廷刑罚中的棍杖,来得极重。一大棍子下去,一个身体娇弱点的女子便有可能直接昏倒。二十杖,他沈评绿一个大男人,被打完直接瘫在地上。
被人扶回家中,沈评绿便趴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兰渐苏来到丞相府,让小厮带着左拐右绕,才来到沈评绿的房间。
沈评绿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疼得小声哼哼唧唧。听见小厮开门进来的声音,从软枕里闷出一句:“不是说不想吃了吗?滚出去滚出去!”凶完便又继续哼唧哼唧。他在府中,原是副爱耍性子的模样。
小厮低声提醒道:“丞相,兰大人来了。”
沈评绿的哼唧声戛然而止,抬起脸,看到兰渐苏,立刻,一张脸烧红,又趴下去,将枕头抄起来,盖在自己的头顶上:“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
兰渐苏无奈发着笑,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
小厮离开,他走到床边坐下,拍拍沈评绿的肩:“丞相,你这么不想见我?”
沈评绿动肩脱开他的手,头上的软枕盖得死,并不理他。而枕头下那张脸,已汗涔涔地想办法找地方钻。
兰渐苏瞧他裤子微渗出一点红血,眉头一皱,便想拉下他的裤子看看。
裤子方拉下一头,沈评绿陡地抬起头,扭过脸问:“你、你做什么?”
兰渐苏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沈评绿推开他的手,拉回裤子,掩好,说话结结巴巴:“不用,不用看了,红了一点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兰渐苏左右望了下,看到桌上的药箱,道,“我给你换药吧。”
沈评绿还是不干:“刚换过药,不需要换。”
兰渐苏起身说:“那我走了。”
沈评绿“欸”了声,整个人就要从床上起来。
兰渐苏赶忙过去扶住他:“丞相,大伤在身,还是别起了,我说笑的。我就在这里坐着,和你聊聊天,行了吧?”
沈评绿抓着他的手,虽然刚刚喊人出去的是他,现在却真怕他跑了似的。迟迟疑疑趴回床上。
苦笑一下,沈评绿紧握兰渐苏的手,道:“二爷,本相现在这个样子,太狼狈了。这般狼狈的一面,本不想让二爷瞧见。可二爷要走,我又舍不得。”
兰渐苏的手,被他抓得发热:“相爷太顾着这张脸了。往后我二人还要相交,什么狼狈的一面,会见不着?”
沈评绿听到这句话,心脏逐渐加速跳动,擂鼓似地响,脸上的红,一直逼到耳根。
“再者,相爷更狼狈的一面,我也不是没见过。”
沈评绿:“……”
作者有话说:
出差结束啦
第106章 再逢翊王
“不过话说回来,”沈评绿吃力地活动了一下僵硬肩膀两臂,“皇上要发兵追击这事儿,我还得再谏。”
兰渐苏:“领了二十杖,还谏?”
沈评绿道:“我受点皮肉苦没什么,大沣这冤枉仗打不得。一打,死的是人,受苦的是百姓。大沣掉点面子不算什么事,那居住南边的百姓,军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将士,可怎么办?”
沈评绿在朝中为人处世,虽不是多么高风亮节的君子,也会睚眦必报、利用手腕铲除政敌,但在家国大事上,却是切切实实地念着国家、想着百姓。因不卷入党争,背后并无集团势力支撑,朝中树敌无数,但他仍孤军前行。世人对沈相的评价,褒贬不一。好人么,不全称得上。可确实是个好官。
“这件事,丞相不要担心了,想必除丞相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人不愿再见到南边民不聊生。”兰渐苏自己也包含在这“许许多多”的人中。他只是把想入宫劝谏的念头压着,没告诉沈评绿,“相爷这些日子,还是养好身体为上。毕竟,天下的百姓还需要相爷。”
又聊了片刻,兰渐苏起身说还有要事,必须先走了。沈评绿不舍地放开他的手,想下床送他,被他拦了回去。
走到门口,兰渐苏步履停住,半侧个脸问:“丞相,要是有一日,我要离开京城……”
他话说到这儿,余光望见沈评绿的神色似是忽地僵住。
沈评绿没出一声。
“没什么,丞相记着好好休息。”兰渐苏踏出门槛,将房门掩上。
这段时日,还是少见沈评绿为好。兰崇琰恨他,要迁怒于他身边所有人。这次沈相挨了顿打,下次便不知是什么惩戒。浈献王跟静闲雪没下落,沈评绿若搭进去,他兰渐苏,就成一个大罪人了。
下午,兰渐苏携上奏折,入宫,欲觐见皇上。
他揣着沈评绿及许多臣子的忧思而来,奏章里以他不甚优美的直白文字,字字恳切地劝兰崇琰莫要意气用事。“穷寇莫追”这点浅显道理,想来不必他再给兰崇琰多加解释。南边那里,还是和解退兵为上。他没关心大沣国的心思,不过是觉得,再打下去,徒是生灵涂炭。人命在他眼里是一样的。
入了宫里,太监将兰渐苏拦在殿门外,不让进。
兰渐苏道:“此事紧急,我非见皇上不可,劳公公再通报。”
太监垂目看了一眼兰渐苏手中奏折,道:“皇上知到兰大人会来,已吩咐了奴才。皇上让奴才见到兰大人时便告诉大人,南边那里,圣上已下令退兵。南方将士,早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兰大人不必觐见,这就请回吧。”
兰渐苏听了这话,松下口气,揣回奏章,随即,另一股不舒服又泛上来。皇上既有意退兵,那给沈评绿的这二十杖子,分明是故意的了。
“那我更要见皇上。”兰渐苏听不懂人话似的,“皇上几时方便?我就坐这里等。”说着想去拖把椅子过来坐。
他不是想见自己与沈评绿划清界限么?今日就和他说清楚,接下去的日子,他可以少与沈评绿来往,但他兰崇琰休将个人恩怨施加在无辜者身上。
三四个太监面泛难色地涌过来,将兰渐苏团团围住。
“兰大人,不要叫奴才为难了。皇上这两日身体不便,您怎么等,他都不会出来的。兰大人有何要事,两日后再来吧。”
太监的反应不像在敷衍说谎,虽不知晓兰崇琰究竟哪里不便,不便到两天不能见人,但兰渐苏没留下来刨根问底浪费时间,想想还是离了宫。待两日后再来,太监总没拦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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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渐苏徒步走在回府路上。短短路途,乘马车太费银子,原想搭个轿子,但看抬轿的汉子个个又老又瘦,让他们扛在肩上,心底格外不踏实,于是徒步走回府。
路上遇到黄毛未长全的小孩鬼正在踢蹴鞠,兰渐苏问道:“你是哪个坟头跑出来的小鬼?不好好等投胎,出来乱跑什么?”
那小鬼给兰渐苏吐舌做了个大鬼脸,蹴鞠在脚上翻来颠去,道:“你知道什么?我是得了鬼差令的钦差大人,此次要来接一个贵人。”他掐手指算道,“虽说离那位贵人故去还有些时日,但我先出来熟悉熟悉路,到时候好赶得及去候着。”
许久没去死一死,兰渐苏未知,地府而今做得这般人性化。人要死了,还得派个小孩来领路。他先前没这个待遇,可能是当时地府服务设计做得不够全面,也可能是他不够“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