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抬起眼,看到眼前伫立的身影,缓缓道:“你来了。”
谢归宁垂眼看着他,张嘴又闭上, 一时之间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半晌,他才低声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京墨漠然:“重要么?”
谢归宁说不出话来。
京墨也没有说话。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等夕阳彻底西沉, 墨色黑夜开始慢慢降临的时候,京墨才叹了口气:“谢归宁, 在你心里没有什么比谢家满门荣耀和你的权势野心更重要。”
他伸手从衣领处翻出了一块玉佩,是他一直贴身戴着的,他放在衣服里紧贴着自己的肌肤,从没有给外人看过:“那年在我办的曲水流觞诗会上,你我平分秋色拔得头筹,一人得了一块玉佩,众人都打趣你我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京城双璧,还记得么?”
谢归宁伸手摸上了腰间,他不管穿什么衣服,都会在腰间佩戴一块碧色的玉佩,正是那年和京玉砚一同得到的,他把这块玉佩解下来,递给京墨:“记得。”
京墨接过那块玉佩,仔细看了看,又把自己的那块解下来放到一起,正好拼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圆。
“这块玉真好看,”京墨忽而笑了,眼底却带了泪,“成色,形状,花纹,都好看,像极了年少的谢归宁和京玉砚。”
谢归宁眼底也酸涩,他咬着牙:“玉砚,是我错了,我——”
“你没错。”
京墨依然看着那块玉佩,轻轻道:“你只是在不择手段地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而在得到它的过程中你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是可惜我不是那个东西,我是那个代价。”
他突兀地松开了手,那两块玉佩先后掉到了青石砖上,在清脆的一声过后,碎成了无法再被拼凑完整的很多块。
谢归宁瞳孔紧缩,他在看到京墨松手的下一刻就试图去接,但他哪里接的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块玉佩跌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谢归宁看着碎玉的残骸,双眼赤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摘掉匕首的鞘,硬是塞到了京墨手里:“我知道你恨我,我活该你的恨,你用这把匕首杀了我,我绝对不躲,你一刀下来,我若死了便死了,我若没死,我们便重头来过,好么?”
京墨拿着那把匕首站了起来,他和谢归宁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让他能看到眼前这个人眼底的所有感情。他拿着匕首的右手垂在身侧,一步一步地走向谢归宁,而谢归宁的确没有躲。
京墨微微仰头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一定很不好看,不然谢归宁怎么会一副咬着牙的神色。
京墨看见谢归宁鬓角的一丝银发,怅然地想,三十八岁了,他们不年轻了。
他和眼前这个人十四岁初次相识,十六岁情窦初开,十八岁突逢巨变,三十八岁相顾无言。
两年魂牵梦萦,廿载肝肠寸断。
京墨抬起手,用匕首深深扎进了谢归宁的左肩。
谢归宁闷哼一声,眼都不眨,他看着京墨,眼底是巨大的狂喜和希冀。
他没有捅自己的心,是不是代表他愿意重头来过?
匕首扎进肩膀的同时,鲜血四下喷溅,溅到了京墨的脸上,谢归宁忍着疼,用右手轻轻抹去了京墨脸上的血迹:“玉砚……”
“谢归宁,二十年来,我在梦里千次万次地把刀捅进你的心头,然后泪流满面的醒来。”京墨轻声道,“可你身上担负着大盛朝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变革和未来,我不能杀你。”
谢归宁眼底的光慢慢地熄灭了,他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下一刻又沉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但在这二十年里,我明白了一件事。”
京墨注视着谢归宁那双和年少时没什么区别的眼睛,慢慢地说:“原来人的爱和恨是可以相互消解的。”
“谢归宁,如今我既不爱你,也不恨你。”
京墨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看着谢归宁肩膀中刀,脸色惨白的模样,他笑了,笑得越来越厉害,笑得他单薄的身体都在颤抖,笑得两行泪水从那双瑞凤眼里蔓延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到衣领里。
他倒退两步,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踉跄走出偏殿的门去,嘴里反反复复地呢喃:“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1]
“——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2]
鸿北去,日西匿。[3]
……
天色初暗,一个裹着黑袍带着兜帽的人敲响了督主府的大门。
督主府的侍卫不放人进去,那人拿了个令牌晃了一下,侍卫们面面相觑,只能开门。
黑衣人在侍卫的引领下去到了金子晚的书房,推开了门。
金子晚正在里面写着什么东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还以为是顾照鸿,头都没抬:“这么快就把甜糕买回来了,现在不用排队?还是你又吓唬那些大娘们了?”
顾照鸿见他情绪低落,又去给他排队买云片糕了,虽然金子晚没说过,但顾照鸿知道他吃到甜的东西的时候心情会轻松一点。
这时来人把兜帽一摘,有些尖细的声音在书房里幽幽地响起:“金督主,皇上邀您进宫一叙。”
金子晚执着狼毫的手一顿。
他抬起头来,看到来人不是顾照鸿,而是常乐。
金子晚垂下眼,轻轻地把笔放到了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有点发冷,他淡淡道:“带路罢。”
————
[1、2、3]摘自词人刘克庄《贺新郎,九日》
*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大家去看看《贺新郎,九日》的原词,结合翻译效果更佳~
这不算谢归宁和京墨的最后结局,后面还会有一点故事。
另外在正文完结后我会写一两章他们两个年少时的番外,有想看的宝贝记得到时候来看哇。
感谢在2021-02-18 17:25:13~2021-02-19 23:3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ittle-3-thre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9章
夜幕沉沉, 这座宫闱里安静到没有一丝声音,只有零星飞过的鸟会发出嘎嘎的叫声,看起来和白日里巍峨的模样大相径庭。或者说,这才是这座深宫在褪去了白日权力光环之后原本的样子, 冷清, 寂寥, 消磨。
常乐把金子晚引到了一处宫殿前,躬身道:“金督主, 奴才就引到这里了, 皇上说您知道接下去的路怎么走。”
金子晚抬眼看了看这座宫殿,扯了扯唇角:“我知道。”
西四所。
按照大盛朝的规定,所有皇子们在六岁之前都会跟随者自己的母妃居住在东西六宫中, 六岁之后会去专门的东西五所,成年后除了太子住在东宫外,其余皇子们都会被迁往宫外赐府居住。眼前这座西四所正是盛溪云成年之前在宫里住的地方。
也是他和金子晚相依为命度过干数载光阴的地方,他在这个时间点上选了这个地点与金子晚相见, 含义不言而喻。
金子晚走到西四所的门前,伸手推开了门,沉重的木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
盛溪云就坐在院子里, 他没有穿龙袍,只一身白衣,像一个世家公子,而不是九五之尊。
他看向金子晚,轻轻一笑:“子晚, 你来了。”
他看着金子晚,好像看到了他们在这里相依为命朝不保夕的那些年。
金子晚反手合上门, 遥遥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你知道了。”
盛溪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指了指对面的石凳:“来,坐。”
金子晚走过去,他看到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腌毛豆,是他们以前喝酒的时候最喜欢的下酒菜。
盛溪云见他坐下了,喟叹了一声:“你我许久没有坐下来,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了。”
他没有穿龙袍,也没有自称朕,好像真的只是和金子晚回忆一下往昔。
“自在潜邸的那日后,你便一直躲着我,”盛溪云道,“登基了以后,每次我想同你说说话,你便提离京,于是每次都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