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知道了?”竹河的声音又变得轻柔起来, “就算是狗,也是记仇的。薄了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竹间楼是, 龙威镖局是,你也是。”
任砚生却像是听到什么了一样,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猛地抽动了一下:“龙威镖局?你——”
“噢,我想起来了,”竹河喃喃, “真不幸,龙威镖局十年前着了一场大火, 呼——的一下,都烧没了。听说镖局里从上到下百二十口,都死了,太可惜了。”
他偏了偏头,明明是三十多岁的成熟面孔,却透露出一种孩童的天真来,顾照鸿看来,只觉得他已然走火入魔,怨毒至极。
任砚生握着刀的手抽搐了一下,一字一句:“是你放的火。”
竹河哂然:“谁知道呢。”
任砚生闭着眼,这个真相让他他心底已然是一片死灰,他握着刀柄,哪怕手在发抖,也把刀举了起来,横在身前,嘶哑着声音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别的好说,拔刀吧。”
出乎任砚生和顾照鸿的预料,竹河却摇头:“我不想杀你。”
任砚生冷笑出声:“你就不怕我活着把真相公之于天下?”
“你怎么说也是救过我一命,”竹河慢悠悠道,“我不会亲手杀你,但你必须死。”
任砚生脑袋也转了个弯,更是觉得匪夷所思:“你该不会是等着我自戕吧?别做梦了!”
竹河却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向你坦白我的身份,说出所有的真相么?”
任砚生警惕地看着他。
“这个阵……”竹河指了一圈周围,“是裴昭设下的,你们交过手,你也懂阵法,你应当知道他是个如何惊世艳绝的阵法天才,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阵叫心阵。”
任砚生眉头一跳,觉得这个阵法有些耳熟,嘴唇蠕动在念,在回忆。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个阵,就是靠人的悔意去成为一个杀阵,”竹河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衫上的浮灰和草屑,轻描淡写,“若是我不说,你快意恩仇的一生,想来必定无悔。可现在,知道了全部真相的你,必定会死于这阵中。”
任砚生神色木然。
竹河说得不错,知道了全部真相的他,如今心中悔意滔天。现在阵法还没有启动,待阵法启动后,他要如何去面对因竹河而死的万千性命?
任砚生沉声道:“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
任砚生用手里的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鲜血流出,抹在了刀刃上。他一边纵身而起,将刀举过手举过头顶,一边厉声道:“我发妻,我血月窟三千弟子,血月窟守着的碧砚山脚下的百姓,每一个每一个,皆因你而死!我不杀你,谈何为人?!”
任砚生的内功深厚,可竹河是练了非心经的,他不加掩饰的内力是任燕生根本匹敌不了的,竹河拔刀回手格挡,任砚生被他击飞老远,躺在地上半支起身咳出了一口血。
这就是那个……万恶之首的非心经么,内功强到骇人!
他再想起身继续打的时候,眼前却已经开始重影了,他知道,这是阵法要开启了。
回天乏术。
一切都晚了。
竹河侧过身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生门走去了,在他走动之间,那枚玉佩掉落在了地上,恰巧刻了那歪歪扭扭的平安两字的一面朝上。他低头看了一眼,笑了一下,没有弯腰,径直走了过去,软底的黑靴踩在翠绿的玉佩上,顷刻间就把那块玉佩踩成了碎屑。
风一吹,就没有了。
……
金子晚看着裴昭一直在阵法的几处薄弱的点来回输送着内力,饶是裴昭内力高深,也有些体力不支,脸色越发青白。
华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看他这脸色吓了一跳,忙从怀里掏出一粒丹药塞进了裴昭的嘴里,那应该是补气的,眼见着裴昭吃完以后脸色好了不少,刚才有些虚的内力也稳健了些。
华羽然叉着腰骂人:“你是不是想成为废人?!如此不分轻重地狂放内力,以后不想下床走动了不成!”
裴昭有些说不出来话,缓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成败既然在此一举……我又怎能功亏一篑……”
华羽然着实有些心疼自己的好友,忙道:“你去旁边歇一歇,我替你一会儿。”
裴昭摇头:“你内力太低,不成。”
华羽然一梗,你他娘的还真是直白。
这时,竹河从生门处走了出来,华羽然眼尖,正好瞥到他,眼前一亮,忙扯着嗓子喊道:“竹兄!”
竹河闻声看来,方才在阵中对任砚生那副怨毒又疯魔的样子悉数看不到踪影了,又恢复了人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样子,他温声道:“幸不辱命,已将那魔头困于阵中!”
裴昭松了口气,华羽然也是一喜:“那你岂不是可以不再输送内力了?快停手!”
裴昭摇摇头:“且还要维持一阵,阵法才能发挥最大效力。”
话是这么说,可华羽然看他的脸色实在担心,于是眼珠一转,转向竹河道:“竹兄,不知你是否还有余力?”
竹河点头:“尚可。”
华羽然道:“可否请竹兄暂替望舒一会儿?我见他脸色实在不好,再如此下去,怕是对身体有大损伤。”顿了下,他又说,“我见方才竹兄的内力大有长进,想必如今已远高于我之上,支撑一会儿应当无妨。”
华羽然话都这么说了,竹河自然也无法推辞,便笑着答应了。
金子晚在裴昭的躯体里,听到了这番对话,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看来哪怕是如今他们三个关系亲近,华羽然和裴昭的关系明显要比和竹河的更好,亲疏还是很分明的,怪不得后来会毅然决然地跟着裴昭离开竹间楼一起去到风起巅。
裴昭仔细地给竹河说明了阵法几处薄弱的位置,便撤了出来,被华羽然拽到一边歇着调息。
他坐着歇了一会儿,就看了一会儿竹河,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和任砚生理应在里面有一番激烈的厮杀才对,毕竟任砚生练了邪功,功夫不低,竹河应该是勉力支撑,为何现在看来,他颇有些游刃有余,身上也没有多少伤口和搏斗的痕迹?
着实奇怪。
第157章
裴昭歇息了一会儿, 等内力缓过来些许,丹田没有干到发痛了,就慢慢站了起来,华羽然见他站起来, 眉毛一竖又要骂人, 裴昭忙道:“我去看看阵法别的地方, 不动内力。”
华羽然这才放过他。
裴昭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 便偷偷地从生门进了阵中。
他进了阵, 金子晚自然也进了阵。
于是金子晚在阵中看到的第一幕,便是在血红血红的枫叶林中,挥刀自刎的红衣人。
——他知道, 这是任砚生。
金子晚心惊,世上竟真有这种阵法,能将心境坚韧的人也逼到自戕!
裴昭离远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 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在任砚生倒下的身旁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被心阵困住的人,会不断地重复人生中最追悔莫及的场景, 这些幻境的一再叠加会让他们的心不堪重负,直到宁可用死亡让自己解脱,而心阵另一个残忍之处就在于,在他们临死前,会从那些折磨他们的幻境中脱离, 回到现实,可一切都来不及, 只能等待死亡。
任砚生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裴昭的脸,他知道这里本不应该出现别人,他捂着喉咙的伤,艰难问:“你……是谁?”
裴昭道:“裴昭,裴望舒。”
“原来你是裴昭……”任砚生有些费力地笑了笑,“你阵法做得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在尚十九岁的裴昭面前,任砚生确实算一个年岁大的前辈了。
裴昭却有些不解,他会死都是因为自己,为什么他会对自己是这个态度?
不过他进来,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裴昭蹲下来,看着任砚生那张依然带着面具的脸,慢慢问:“尸僵是不是你做的?”